Wednesday, October 6, 2010

《愚情記》序──一切從錯誤開始

二零零四那個春天,在我人生中最混亂的數個月裡,我寫了一篇散文。

兩年後的另一個春天,我到了日本工作。一個人獨處的時間很管用,我可以慢慢地回顧自己的人生。有些時候,我甚至記不起某時某地為甚麼會發生了某些事情。我拼命地想,才驚覺自己的人生不斷地犯下了各式各樣的錯誤。好歹也不算是個笨得可憐的人,為甚麼就是不能避免這些錯誤?

直到春天過去,原宿車站前的樹都由枯啞的丫枝變回油綠色的葉子,我終於明白到自己只是犯上了每個人都會犯上的錯誤。不,這不是我給自己的藉口或是開脫。而是我終於知道,在愛情世界裡,每個人都是平等。

平等地愚蠢。

我整理好心情,離開了東京。又過了些日子,我把零四年那篇舊文翻了出來。

然後我便寫下了這本書。

我沒有從這本書裡汲取到甚麼教訓。我也不期望正在讀這本書的你獲得怎麼樣的啟發。

因為要不是這樣,從定義來說我們便不是平等地愚蠢了。

 

序曲

在很多年以後,世顯也沒有忘記這一晚。

他知道樂沛、浩宏和子正都跟他一樣,把這一晚放在記憶裡一個很特殊的位置。有些時候,他們會把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拿出來互相挖苦嘲笑一番。但在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會把它收藏好,讓時間慢慢去洗滌那段毫不真實的歲月。

那天晚上,他們四個各自深愛著的女人都不在他們身邊。管他的,起碼他們把蘇菲亞留了下來。蘇菲亞很有點混血兒的樣子,所以當子正在往後的日子裡提及她時,都會把她形容為希臘神話中第四位處女女神。

「你們相識了多久?」蘇菲亞一邊問,一邊呷了一口手上的啤酒。

「太久了。」樂沛道。

「那如果他們都勸告你不要結婚的話,也許有他們的道理啊。」蘇菲亞目不轉晴地望著世顯。

「怎麼連你也這樣想?」世顯苦笑道。

「說笑罷了。」蘇菲亞舉起了酒瓶。「預祝新婚快樂。」

「新婚快樂。」子正、樂沛跟浩宏都附和著。

世顯望著他們,確定了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刻的畫面後,便跟大夥兒舉杯盡飲。

 

有些不讓你知道的事情想你知道【一】  關於愛情

我時常在想,究竟愛情是不是人類獨有的一種特質?很多年以前,那些所謂的科學家宣稱能夠製造和使用工具是人類跟其他動物區別開來的其中一種方法。後來人們發現,原來黑猩猩也懂得製造簡單的槓桿工具去獲取食物。然後那群科學家又宣稱人類進化到能夠用拇指跟其他四隻手指對屈的指骨,是人類跟長鼻猴、紅毛猩猩又或者懶猴這些靈長類動物不同的地方。可是這又對狗或者海豚這些大腦發達但沒有靈活指骨的動物不公平。如果要說動物們不懂油畫、音樂、書法這些藝術,我們又怎知道螞蟻會否在牠們的巢穴內有著我們看不懂的藝術陳設呢?

當然,我們可以說這些猩猩、海豚和螞蟻坐下來一起想破腦袋都發明不到電燈、電視、電腦這三項人類在二十世紀最引以為傲的發明。可是人類在過去一千多年差不多壟斷了所有資源,為了爭奪土地、黃金、石油和女人,連不同種族國界的人類也不放過,更莫論把機會留給其他物種吧。

所以我始終覺得,當一種男女之間的感情建基於任何在性之外的互動時,那便是一種人類獨有、我們稱之為愛情的奇怪東西。在這過份發展的文明社會,性愛雖然不至於俯拾皆是,但總比不上一畝土地、一磗黃金或者一桶原油來得昂貴吧?但為甚麼人們仍比其他動物樂於付出更加多來換取性愛呢?

這時候你或許會說: 「嗯, 在一段愛情裡所付出的東西可不一定是為了性愛啊。」

對, 這就是人類獨有而突兀之處。大概每一隻海鷗、每一頭老虎、每一尾三文魚都能告訴你,牠們的生命並不是為了甚麼愛情,而是為了生存下來並透過性愛去繁殖下一代。

我們卻不只是為了繁殖,更是為了那些無從稽考的所謂愛情。

而我這些年來的其中一個觀察所得,就是人們在建立這些所謂的愛情的時候,總會犯上一些低級錯誤──一些低級而又無法彌補的錯誤。

只要你隨便翻開報紙,便可看到已婚男人到處嫖妓,卻因為沒有戴上安全套而把愛滋病帶到自已和妻子身上;也有剛進大學的青年,因為是女友威脅跟他分手而跳樓輕生,卻想不通如果留在世上的話,還可以待在這個萬千花花世界裡享樂;也有小男生表白後被女生拒絕,便帶同自卑心跟輕機槍回到校園裡,把那女生和她身邊那個令小男生嫉妒無比的籃球健將擊斃,到最後吞槍自盡。

這些愚昧的錯誤總是悲劇性的。情況有如古希臘神話裡,伊底帕斯陰差陽錯下應驗了弒父娶母的神諭般的致命錯誤。

可是也有一些在愛情中犯上的錯誤不會在報紙上看到的。例如有中年女人錯信了情場騙子那些美麗的謊言,一心以為只要把畢生的積蓄轉戶到某個的戶口,他倆便可以領取他爺爺的遺產,然後一起了無牽掛地在歐洲生活,而到最後卻只是換來警察局的報案號碼和口供紙影印本;又譬如兩夫婦生活了十一年,到離婚前半年才知道原來雙方都早有外遇;也有一起拍拖六天便分手的情侶,到很多很多年以後、各自都經歷過不同的人生,才驚覺原來當初早該待在一起,而現在卻再也找不到值得去深愛的人。

這些錯誤都是可笑的。誰也不會要了誰的命,但犯上了錯誤過後,各人的軌跡都會改變,跟一個沒有錯誤的世界愈離愈遠。

可是,就是因為這些錯誤,才令人類與眾不同啊。這些錯誤不斷地發生、不斷地重複,彷彿在愛情中做錯的事\情永遠比做對的事情更多。那怕是在統計學上也不能排除如此的不對稱吧。

對於這種不對稱的狀況,可以有一種解釋:就是這種愚昧的愛情是在人類進化時遺留下來的衍生品。唏,對啊,那就正如《自私的基因》裡面提及男人跟女人的愛情遊戲。由於胚胎總要在父母其中一方體內待上四十個星期,故此女性在人類演化的過程裡輸了第一場擲毫。女人負責孕育胎兒,所以女性的生殖細胞具有豐富的營養,但只能承受得到以每二十八日損失一個卵子的速度去換取受精的機會。而男性的精子只是負責把基因帶到有卵子的地方,哪怕每天都需要用上數以億計的機會去獵取一個目標。

然後達爾文會告訴我們,世世代代地演化下去的話,只有擁有不斷地拈花惹草的魅力的男人才能夠傳遞自己的基因;而女人因為是受孕的關係,卻不能用同樣的方法去散播種子,便唯有逐漸建立起一套女性特有的邏輯去衡量眼前的那個男人是否值得信賴,以及用不同的手段去羈絆著挑選好的男人。男女之間爾虞我詐的關係,便由數萬年前展開一直到這個時代。

她也許有攻心計, 但他有虛偽; 她擁有數百世代千挑萬選下最令男人著迷的眼神,而他則用祖先千錘百練過的甜言蜜語去醉倒女人;她用姣好的身段去讓他知道她的下一代將會被健康地孕育著,而他會向她表現出自己能夠以財力和權力保護她和他們的子女。一切拉鋸跟角力都如此不可思議地恰如其分,卻又如此盲目地偏離著最基本的目的。 

可是跟日常生活中其他瑣碎的事情一樣, 當身邊所有人都幹著相等地愚蠢的事情,那些理應被我們離棄和嘲笑的行為也無可避免地逐漸變得理所當然起來。在愛情世界裡,我們沒有資格去嘲弄人、甚至沒有資格被嘲弄。

因為我們都在幹著相同的事,犯著相同的錯誤。

分手的理由【一】  電話‧夢

在餐廳內只有三個人。彈奏著的鋼琴樂師、他和坐在他對面的不知名女孩。那女孩望著身旁的落地玻璃,對面正是尖沙咀海旁的夜景。他在呆呆的看著這個女孩,努力地回想著這女孩究竟是誰。女孩轉過頭來,說了一句話,但他聽不到她說了些甚麼。

「甚麼?」他問道。

「……」那女孩仍然做了那幾個相同的口型,但聲音卻像被吸進了黑洞一樣。

而且他發覺到,雖然他頗肯定那樂師正賣力而優雅地敲擊著琴鍵,但他始終聽不到鋼琴的聲音。

他聽到的只是微弱的「鈴、鈴」聲。

「鈴、鈴……鈴、鈴……」

是家裡的電話響聲。

「鈴、鈴……鈴、鈴……」

才上午十一時十八分。他心想。在他的世界裡,星期六、日是沒有上午的,只有下午、晚上和凌晨。星期六、日的上午是上帝專為補充星期五、六晚狂歡後的睡眠時間而創造的。在他眼中,正常的香港人都應該在星期六、日進入假死或冬眠狀態,只有不再懂得如何狂歡的老翁才會想到去喝早茶、行山和晨運。

「鈴、鈴……鈴、鈴……」

只有不正常的香港人或不狂歡的老翁才會在這時候致電他, 而他的朋友大都應該和他一樣,現正好夢正酣。他對以上兩類人也沒有興趣,故此他絕對不會到位於床舖十呎外的地方去接電話。他希望那個人快點斷線,然後讓他繼續他的好夢。星期六的上午,只有夢裡那女孩的一切能引起他的興趣。

「鈴、鈴……鈴、鈴……」

「鈴、鈴……鈴、鈴……」

「鈴……」這一下鈴聲響了一半便停了。

他顯然不知道夢的形成是偶然和隨機的。睡眠時身體所有細胞都會休息,但有時它們會在睡眠狀態下發出錯誤的訊息:有些時候小腿會突然抽搐;有些時候它們會把感官細胞或記憶細胞的訊息錯誤編譯,例如為了解釋熱的感覺,你便會夢見火警。總而言之,科學的說法而言,人是不能單靠意志便能控制自己睡覺後會發些怎樣的夢。

但他再次閉上眼後想的正是歇力回到剛才的夢裡。

他感覺到當他的眼皮剛剛合上的時候,便又聽到那單一的調子。

「鈴、鈴……鈴、鈴……」

「鈴、鈴……鈴、鈴……」

他嘗試改變策略。他希望用不大乾淨的說話來告訴致電的人,星期六的上午不應打擾冬眠中的他。須知道,廣東話中用來罵人的髒話比起用來互相敷衍的客套說話來得直截了當和露骨。

「喂?」他幾乎是衝出來接電話的。對於罵人這種賞心樂事他不會錯過。

「嘟──」電話筒另一邊傳來的是低頻的長響,就是平日拿起電話筒時等候撥號的聲音。在他剛那起電話筒之前的一剎,對方便掛掉了電話。

上午十一時二十六分。

在他知道他還剩下三十四分鐘的睡眠時間之後,他採取了第三組戰略方案。他一把手鬆開,電話筒便遵照牛頓定律墜下並加速,然後因為那條接駁線的彈性,電話筒便如高空彈跳一樣在空中回來不斷。他知道這三十四分鐘的重要性,因為曾經有報告指出,二十分鐘的午睡能夠讓飛行控制塔的操作人員增加集中力及減少出錯的機會。

三十四分鐘可能甚至足夠空軍兩日的休息呢。他心想。

「……」

「……」

A little less conversation, a little more action please......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現在聽到的是 Elvis Presley "A Little Less Conversation"混音版的音樂。這首六十年代 Elvis Presley 的歌在二零零二年世界杯決賽周被 Nike 重新翻錄成廣告歌後,便一直成為他的手提電話鈴聲。

「喂?」

Bonjour?」一個不知名的來電,說著一種不應該出現的語言。

上午十一時三十三分,也許他的手提電話亦想不到自己的壽命會如此短暫。它被狠狠地拋到雪白的牆上,然後在地上承受致命的一擊。

「好歹我也是最新的型號啊。」這是手提電話的遺言,而中斷了的"A Little Less Conversation"亦變成了它的輓歌。

近乎完美的死寂。他用三秒鐘確定了他是完全地與世隔絕後,便倒頭呼呼大睡。

有將近三分鐘的時間他非常接近睡眠狀態,因為他知道中午十二時後的世界是如何現實:他要應付老媽的來電、要把昨晚爛醉回來時打破的杯子(當然還有手提電話)清理、還有今晚和中學同學們的聚會…… 所以他不得不盡快讓自己墮進夢鄉,享受那唯一不現實的感覺。

「……」

「……」

「叮──噹……叮──噹……」

他聽到的始終不是鬧鐘的「嘟、嘟、嘟、嘟……」,而是大門的門鐘聲。

上午十一時五十一分,他真的光火了。

「是誰他媽的早……」他剛把門打開,便把話硬吞回肚裡。

是他的女朋友周愷韻。

 

我和我的便利店【一】 讀

何樂沛望望手錶。只是早上八時十七分。

空蕩蕩的自修室裡就只有樂沛和坐在樂沛對面的方浩宏和嚴子正,盤踞著自修室的盡頭。樂沛嘗試說服自己,下一個進來自修室的會是一個紥著辮子的可愛女孩。當然,這樣的冀望已經持續了整個悠長的冬季。樂沛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彷彿周遭的活動也會因為這個呵欠而變得緩慢起來。

「嗨,樂沛。」子正正看著最新一期的"Yes! "雜誌。

「甚麼?」樂沛把隨身聽的耳筒從耳朵摘下來。Suede 那首"Saturday Night"的音樂,仍從耳筒裡微弱地瀰漫在自修室的空氣裡。

「這裡說人馬座的男孩在這星期,會跟新相識的女孩打開話匣子呢。」子正不懷好意地笑著說。他是上天對人們不公平的最佳物證──他爸爸是一間規模不小的時裝連鎖店的創辦人,而他亦成功繼承了爸爸的跳脫頭腦、不太落俗的外型和跟他年齡不相稱的時裝品味。他大概年半前已經著手準備高考,所以現在落得清閒。

「如果你告訴我人馬座的男孩將會抽到六合彩頭獎,那可能還要可靠。」樂沛不屑地說。「啊,可惜我要跟大概六千個同樣是人馬座的人去攤分獎金。」

「是真的,你自己看看啊。」子正把"Yes! "遞了給樂沛。

樂沛接過雜誌, 卻沒有去看那篇星座運程。他翻到了有關楊采妮的專訪, 一邊沒頭沒腦地看、一邊想: 如果世界上並沒有高考這回事的話, 這該是個很不錯的春天──彷彿世上一切生命就能在這刻凝住一樣。

「咔、擦。」倏然間一道門鎖的金屬聲響劃破了自修室的沉默。

樂沛就是等待這一刻。

他把雜誌拋回給子正,然後急不及待地把目光放到十六排的桌椅外。自修室的木門徐徐地打開了。子正也把頭擰轉向門口。

「嘿。」子正乾笑了一聲。

而樂沛則深深嘆了一口氣。那是每朝早進來自修室打掃的清潔工人。

「也總算是雌性動物吧。」樂沛喃喃自語道。

浩宏在一邊暗暗竊笑,一邊在草稿紙上不工不整地寫了一句話。他把整叠草稿紙拋到樂沛面前,把他化學課的筆記重重的壓著。意外地,在很多年以後,樂沛也沒有忘記浩宏寫在草稿紙的這一句話:

 

「戰勝的將軍才有資格寫歷史」

 

樂沛苦笑了一下, 把草稿紙遞給子正看。「對啊, 本世紀最後一位哲學家方浩宏。」樂沛又笑了一笑。「這麼推論的話,考得進大學的高考生才有資格胡混吧。」

子正和浩宏也笑了。

浩宏徹頭徹尾的像個大哲學家。他不是那種自言自語、完全不懂與人溝通或相處的怪人,而是近乎蘇格拉底那種隨時準備走到人群中辯論的實踐式哲學家。子正常挖苦浩宏,說若果他早出生二百年的話,也許不用在這裡準備著高考,而是比祈克果更早確立存在主義的基調。

胡鬧過後, 樂沛終於認真地翻開了的一頁化學課筆記略讀了一遍。滿滿的整頁化學方程式和不同的化合物的化學特性,在他的茫然的大腦裡面找到了一處休息的空間,便毫不客氣地霸佔著附近的位置,好讓其他的化學課記憶有個聚腳點,而不用怕被中國文化課的內容在考試前的任何時間入侵。

樂沛總是不禁想,懂得乙醇轉化成乙酸的化學方程式,跟將來工作時懂得處理手上的項目或者結婚後如何教導小孩子,會有怎麼樣的必然關係。如果沒有關係的話,為甚麼從小學至大學都沒有教授如何賺到第一桶金或者日常家居飲食的課?又為甚麼大學畢業後人們都會期望我們會懂得去處理這些問題?

「咔、擦。」自修室的門又打開了。這次樂沛歇力地裝作若無其事,雙眼緊緊地盯著筆記。

腳步聲愈趨愈近。樂沛的頭愈垂愈低。那人的腳步聲剛好就在他的座位旁邊停下。

「嗨、樂沛,你要把筆記吞掉嗎?」一把低沉的聲音問道。

樂沛又再次抬起頭來。

是比地獄式溫習小組約定的時間遲了三十分鐘到達的黃世顯。

「唉……雙眼快瞪不開了,要些咖啡嗎?」樂沛一邊失望地站起來一邊問道。

世顯和子正耍了頭,浩宏卻還不忘補充一句:「嗨、樂沛,不要到洗手間幻想著清潔大姐來自慰噢。」

「不,」樂沛半分賭氣、半分自嘲地道。「我現在就誠邀清潔大姐到時鐘酒店,你們好好溫習苯乙烯的化學特性吧。」

樂沛穿過自修室的那道大門,在升降機大堂按下了「往下」的按鈕。

他們已經在這個自修室耗了兩個多月,還有兩個多月便踏入高考了。天曉得高考後會是怎樣,樂沛過去兩個多月來的心思已徹底地放在這個考試上(也許與他兩個月前的十七個月並未有認真地溫習過有某程度的關聯)。但這個朝早,在翻開了化學課的筆記、打盡了一個呵欠、看到了浩宏給他寫的一句說話後,樂沛想用這段空白的時間想像著高考以後的問題。

升降機門打開了,樂沛低著頭進了去。

「媽的。」當他知道這部升降機是往上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高考以後會是怎麼樣呢?樂沛又再問一次自己。從前大學生活好像是遙不可及的一回事,現在已經慢慢步近,他卻又想著更遙遠的事情。大學以後又會是甚麼呢?

升降機到了五樓,一個有中年禿頭問題的男子步進了升降機內。

難道會跟這個男人一樣,在某市政大樓的某個辦公室內倒數著退休前的每一個工作天嗎?樂沛又問自己。也許這些都因為考試壓力而釋放出的各種哲學問題,或者也許他這個清早真的太疲憊了。

樂沛走出了升降機,穿過地下大堂,便轉右沿著大街信步而行。八時四十二分,

街上的人還不算多,只是上班的人像趕不上上班應有的節奏般,所以人流的緩速有點兒錯落。他在第二個街口再轉右,眼前就是一間便利店。

他本能地走進便利店最盡頭的飲料櫃前上下打量著。找到了。在右手邊第二行第三排有一列整齊的雀巢咖啡,旁邊還有另一列好戰友、雀巢特濃咖啡。樂沛想了一想,便選了一罐雀巢特濃咖啡。

「雀巢特濃咖啡。五元。」

樂沛在褲袋中掏出一張簇新的綠色十元紙幣,便利店的店員便飛快地找回了一個五元硬幣。很簡單的術算,用不著高等數學中的微積分。他想。

「多謝惠顧。下一位。」

風塵東京【一】 成田機場 

「我不認為我屬於這個地方。」他說。

「為甚麼?」梓晴問道。四周的景物喚不起她的記憶。

「也許這個地方太細了,容不下我。」他淡淡的道。「或者相反來說,這個地方太大了,大得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這就是你離開的理由?」梓晴又問。「如果你找個藉口的話,起碼也找一個像樣一點的啊。」

「不,離開一個地方其實不需要理由。不離開一個地方才要。」

兩人互望著。她記得在某時某地她和他正是這樣互望著。

他的神情突然乖異起來。「晴,你感覺到地板在抖顫嗎?」

「不,我感覺不到。為甚麼地板會抖顫?」梓晴有點害怕。

「天氣轉涼了嘛。看你不也是在抖顫嗎?」

梓晴雖然不知道為甚麼天氣轉涼了的話,地板便會抖顫。但她真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搖晃。

「晴,睜開眼吧。」他說。

梓晴不明白為甚麼他會叫她睜開眼。如果她閉著眼的話,她又怎會看到四周的景物在搖晃呢?

梓晴睜開了眼睛。

飛機剛穿過了氣流,一切又回復平靜。梓晴正坐在國泰航空從香港出發的航班的36A 座位上。

從機艙的小窗放眼望出去,梓晴看見的是一片又一片的農田在眼底下。在延綿的耕地後,她隱約見到那個繁華的都市。機上的廣播提醒乘客現在是購買免稅商品的最後機會,說明了大概尚有二十分鐘後飛機便要降落。

梓晴並不是太熱切期待這趟旅程。她總認為當時裝設計公司的市場策劃主任,跟時裝設計和時裝設計師是兩碼子不相干的事。市場策劃便是市場策劃,產品是時裝還是衛生棉條還是泰國絲苗米也沒有所謂。反正包裝做得夠好的話,內容可不會有任何人著緊。

可是她公司四十多年來賴以營商的理念卻迂然不同。管理層總認為,公司上下所有人都應該對時裝設計有深入的了解,才能產生所謂的協同作用。

梓晴的上司總是說:「我們賣的不是一件商品,而是一門藝術。」

如此這般, 梓晴和她的同事賈穎思, 便成為這年度被派送到東京日本時裝週的其中兩位同事。可是一年兩次的日本時裝週卻並不是想像中那般熱鬧,就像 Number (N)ine 的宮下貴裕又或者 N. Hoolywood 的尾花大輔般炙手可熱的設計師都放棄了日本人的掌聲,跟隨著川久保玲和三宅一生等大師的步伐到巴黎去闖蕩。剩下來的出席時裝週的,梓晴便只有對 mercibeaucoup, 的宇津木和 DRESSCAMP 的巖井俊合兩個品牌的時裝秀稍有興趣。這兩個星期內不用看時裝秀的時間,公司便任由梓晴和穎思去打發。在這方面,穎思比梓晴安排得周全得多、也緊湊得多。

「嗯、梓晴, 下機後我想先到表參道買些衫才回公寓…… 你不知道嗎? Yohji買衫的話可以免費送貨嘛。如果這個下午不好好逛街的話, 剩下的時間可不用夠用呢。噢,你不想去嗎?那樣的話可以替我把行李帶到公寓嗎?謝謝你啦!」這便是梓晴在飛機上唯一記得起的對話。

梓晴不想擾亂穎思的興致, 但她作了個惡夢後比上機前還要疲倦。她不願在抵達公寓的睡床前到任何地方去。梓晴和穎思在公司其實並不算得上是很熟絡,甚至有同事以為她倆不咬弦。但實情是梓晴骨子裡就是個不愛交際而又不擅交際的人。當穎思轉來市場策劃部時,梓晴剛請了兩天病假;到梓晴回來時,大家卻已經忘記把穎思介紹給梓晴認識。如是者兩人都是在數個星期後,才從同儕間的閒聊中得悉對方的名字。

「這是你第一次到東京嗎?」穎思趁梓晴睡醒了便問。

「是啊。從前也沒有甚麼理由要去東京。」梓晴本就不太喜歡東京,甚至不想接近東京。當然她沒有說出口。

「那你回公寓後會到甚麼地方嗎?」穎思看來對這趟旅程充滿期待。

「嗯……我也不知道啊。」梓晴曾經想過去看櫻花的。她看過日本電視劇集裡的男女主角在種滿櫻花的上野公園裡漫步,感覺是如此的不實在。她想知道這種不實在的感覺究竟是怎樣的。可是當她知道櫻花只在四月的第一個星期開花後,她便二話不說地請了兩星期的假期,為的就是可以繼續留在東京親身感受那種感覺。

「東京可是有很多好去處的啊。」穎思的擺出一副專家的模樣。「惠比壽啊、南青山啊、六本木啊,那裡到處都是本地和國際時裝品牌爭出頭的地方。」

「嗯……」

「如果你想看看中小型牌子的話可以到澀谷和裏原宿啊。」

梓晴並不想去看那些店舖。跟她的公司一樣,只要把品牌的名聲弄得夠響,店舖內賣甚麼款式的衫褲也總會有人惠顧的。

「各位乘客, 飛機即將抵達成田機場, 請返回座位、扣好安全帶, 並把椅背拉直……」

「謝謝你。」梓晴慶幸機上的廣播打岔,免得她去想個藉口去轉換話題。「如果我要到哪裡去的話,我回到公寓後致電給你成不成?」

「當然喇。」穎思說著把安全帶扣好了。

梓晴呆呆的出了神。為甚麼她會夢見他的呢?

分手的理由【二】 星巴克‧玻璃之城

「你有顧及我的感受嗎?」愷韻問。

他不知道怎樣回答。

他這個女朋友的嗓子其實並不算大,甚至算有點兒過於含羞。但也許她已經有點歇斯底里的關係,剛才的一句說話大概坐在斜對面的兩個女孩倒也聽見了。雖然他知道女孩子總愛竊竊私笑,他卻認為那兩個女孩正在談論著他和愷韻。

「你有顧及我的感受嗎?」這條問題在他的腦海裡又再回響了一次。他甚至不知道這是否一條問題,還是愷韻已認定了他沒有顧及她的感受而不吐不快的晦氣話。他知道愷韻是那一種很小心地選擇對話時的語氣的人,但根據他在大學時期兩次加畢業後五次的戀愛經驗所得,晦氣話的機會大概比太陽明天還會升起的機會還要稍大吧。

他選擇了沉默。

此時星巴克的店員遞來了兩客用陶瓷杯盛著的焦糖咖啡。

「你幹嗎一聲不響?」愷韻凝視著他說,但他卻感覺不到她眼光中對這段感情的一絲希望。

「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冷靜下來。」他說出來的時候連他自己也覺得敷衍。

「為甚麼要冷靜?我們不是很好的嗎?」愷韻雙手緊緊地握著木桌上的陶瓷杯。

這或許是她這一分鐘內唯一能掌握在手中,不會另投別個女人懷抱的東西。

不。愷韻知道,這一分鐘其實就已是她過去二十五年的寫照。從呱呱落地的一刻起,她就從來未掌握過自己的命運。她從小就跟爺爺住在一起,連想見父母的權利也沒有;到她回到父母身邊,他們又從來不讓她見她的爺爺。小學、中學以至大學選修的科目,都是由父母安排。所以她知道只要她失去他,她的下半生便注定任人擺佈地庸碌終老。她要告訴她自己,她有能力改變面前這個男人。

「我開心也好、傷心也好,也總會說給你聽吧。你還記得那次我爺爺過身,爸媽都漏夜兼程回鄉下時,幸虧有你趕來我家,聽我說小時候的事情嗎?」愷韻嘗試用最平靜的語氣對他說。

他記得。只是細節都已有點依稀。

「你為甚麼不嘗試對我說說的你心事呢?」愷韻問。

為甚麼這天的問題都像大學時上的初階哲學課一樣?他想。為甚麼不能像從前一樣,把問題環繞在「到哪裡吃晚飯」或者「星期六看哪齣戲」那種淺白的程度上?

「因為我沒有甚麼心事可以告訴你啊。」他漫不經心地道。誰也知道這是個謊話吧。

愷韻也沒有再說些甚麼,只是默默地呷著蕉焦糖咖啡。他則看著窗外的人群熙來攘往看得出神。整個銅鑼灣就像只得他倆凝滯不動,而再多的時間也就像鬼魅般輕輕掠過。這時候,他彷彿從空氣中嗅得到愷韻微冷的淚水的味道。

「要是我有甚麼缺點的話,我可以嘗試改變的啊。」現在愷韻的聲音已經低得連她自己也差點聽不到。「可是你甚麼都不說,我還可以怎樣呢?」

「我沒有要求你做些甚麼。」很難得他可以想得出一句話來立刻接下愷韻的問題,現在卻有點後悔了。

應該趁這機會叫她買那套比堅尼泳衣或者小野貓內衣。他想。

說到底,他還是想得太多了。從上午十一時五十一分開始,他的大腦根本未正式宣佈結束睡眠狀態,所以他這刻只是一個介乎扯線木偶與夢遊病人之間的活動個體,

腦海裡想甚麼也無濟於事。

*     *     *

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愷韻十九歲、他二十三歲。那是愷韻剛進大學本科生第一年,是他茫茫大學生涯裡的最後一年,也是那個年代、那個世紀的最後一年。那時候生命中的一切都好像變得無關輕重。過去的事情由它過去、未來的事情就留待下一個世紀才開始煩惱吧。身邊的朋友都如此說。

他還記得那一年的十二月,冬天來得特別早,像要趕上尾班列車看看世紀末的香港夜景一樣。

不知道是《玻璃之城》裡港生與韻文的故事,成為了大學裡某些同學們憧憬的大學生活,還是大夥兒總愛擁著在最後一年懷舊一番。那一年完結前的某個夜晚,大學裡某幾個學會抓緊了這一個機會,聯手舉辦了一個聖誕舞會。

結果本枓生最後一年的他, 便被負責籌備的何樂沛半推半就地邀請到這個舞會去。一方面,樂沛認為多一些較高年級的同學較能夠喚起氣氛。另一方面,低年級的女孩亦要靠高年級的男孩去吸引參加。總括而言,他就是魚鈎上活活的餌。

他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猶如小學生弄出來般的策略,倒也算是成功了一半。

那一夜,本部大樓格外幽靜。不知哪裡借來的紅地毯,一直從陸佑堂沿梯階舖張至大樓的正門。穿著秀氣十足的禮服的伙子們從圓拱形的門簷下、踏過紅地毯進入禮堂。陸佑堂的闊度和深度都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建築格式,靠近門口的是十數張桌子,圍攏著靠近盡頭的舞池。

「這晚大家要不斷地邀請女孩跳舞!」他記得這是樂沛的提議。「誰邀得最少的要給大夥兒買宵夜。」

「不,」子正說。「輸了要請客一星期的宵夜。」

他記得他為甚麼最後花了五百大元給他們買宵夜。

由於找不到有水準的樂隊表演,所以大概在自助晚餐開始了半小時後,樂沛便把已挑選好的歌曲播放出來。第一首是 Bee Gees "First of May"。當前奏慢慢響起時,那個來當嘉賓的某學院副院長,便徐徐站起來、伸手示意邀請他的太太作那次聖誕舞會起舞的舞伴。當他們兩人在舞池中間悠悠輕舞時,四周的小伙子都投以七分敬重、三分嚮往的眼光。

When I was small, and Christmas trees were tall……

We used to love while others used to play……

到了音樂過門時, 舞池上已經裝滿了一對對男女, 而他隱約看見子正已經隱沒在人群當中。而當 Eric Clapton "Tears in Heaven" 的結他聲響起時,已經是第四首歌了。他卻還未盯上第一個舞伴。

好歹已經是大學裡頭的最後一年,也沒有甚麼動魄驚心或者畢生難忘的事情發生過。既然這樣,豁了出去的話反而對自己有一個交待吧。他心裡盤算著。

Eric Clapton 在歌中悼念死去的兒子時, 他找到了在舞池旁怔怔出神地坐著的愷韻。叫子正和樂沛猜不到的是, 直至到Kenny G "Forever in Love" Hélène "Je m'appelle Hélène"和因為那套叫《神啊!請多給我一點時間》的日本電視劇而為人熟悉的"Kirara"都播完了以後,他還是在舞池中輕擁著她。

「你叫甚麼名字?」他問她道。

「周愷韻。」她的聲線雖然微弱,兩人在如此近距離下卻也不是甚麼問題。「那你叫甚麼名字?」

「你猜猜看吧。」他斗起膽來裝模作樣。他想著這既然是最後一年,將來大概不會有機會再要碰面時尷尬的問題吧。

「名字那麼難猜……」愷韻扁起了咀。大概每一個剛進大學的女生都未戒掉這種撒嬌的本能吧。「有沒有提示啊?」

「那猜學系好了。如果你在三次內猜中了的話,我便告訴你我的名字吧。」他嘴裡油腔滑調,但是雙手仍只是輕放在愷韻的腰間。

「建築系嗎?」愷韻在認真思索三十秒後答道。

「不是啊。」他說。「還有兩次機會。」

「那麼……是經濟系嗎?」

「也不是。你要好好珍惜最後一次機會啊。」

他看著愷韻一邊跳舞一邊苦惱著。

「是哲學系嗎?」

他覺得這女孩挺有意思的。為甚麼要猜哲學系呢?他想。

「嘿,哪有人會猜這麼冷門的科目啊?」他笑了一笑後說。

「那麼我猜對還是猜錯了啊?」愷韻一面認真地問。

「猜對了啊。」他聳一聳了肩說。「我叫方浩宏。」

隨後舞會播著甚麼歌, 他們又傾訴著怎麼樣的話題, 他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

他只知道屬於他倆的最後一首歌是 Michael Learns To Rock "That's Why (You Go Away) "

連浩宏都感到驚訝的是,由音樂奏完到畢業後一年零兩個月的日子裡,他竟然沒有再和愷韻聯絡。她就像 Michael Learns To Rock 這樂隊、糜爛的大學生涯和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年一樣,隱沒於浩宏的生命地圖中。

我和我的便利店【二】 遇

「嗨、樂沛。又是你遲到了啊。」世顯道。

「溫習也沒有所謂遲到不遲到吧。」樂沛把全是有機化學物方程式的筆記從背囊拿出來後,便把背囊放到地上。

「嗨。」原本低著頭溫習的浩宏和子正也抬起頭跟樂沛打招呼。

樂沛坐了下來,感受著那依稀的春天氣息。兩張桌子以外那個書呆子這天又比他早到自修室,拼命地抄寫著甚麼。鄰桌那班總愛竊竊私語的女孩們還未出現,怪不得四周還是如此寂靜。還有坐在近門口那個男孩又不見了踪影,剩下一堆文具和沒有翻開過的書本霸佔著位子,哪怕又是蹓到隔鄰的電子遊戲機中心。

鄧小平去世的消息,似乎對這自修室裡的人起不了甚麼變化。世界仍是照舊地運行、高考的日期也沒有延遲,一切歷史上成敗就在過去的數天被回憶了、然後又被稀釋了。世顯仍舊埋首於物理科的練習題上,子正跟浩宏則一邊翻閱著報紙上有關鄧小平的生平,一邊吃著偷偷帶進自修室的麥當勞早晨全餐。

樂沛信手翻開一頁,內容是鄧小平經歷三上三落的因由。樂沛不禁暗暗佩服這個個子矮小的國家領導人,骨子裡卻是如此地硬悍。他看看四周,大概連他們四個在內的整個自修室裡,也沒有一個人可以有一次半次上台下台的機會吧。

「你們不覺得我們應該作些悼念或是甚麼嗎?」浩宏跟大夥兒說。

「有這種必要嗎?只是死了一個人罷了吧。」世顯說。

「大概每個偉人去世的時候, 那個年代要準備考試的學生都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吧。」浩宏說。

「看看這裡。」子正指著報紙上一段有關鄧小平囑咐去世後安排的報導。「他要把自己的骨灰撒進南中國海,不像毛澤東那樣躺在靈柩內給人供奉呢。」

「鄧小平倒也是個考慮週到的務實主義者嘛。」樂沛說。「只要一想到毛澤東的屍首長年累月地躺在那紀念堂裡,我便會覺得他做的一切一切既可悲又可笑。大概毛澤東死時還以為他會留名青史吧。」

「唏,大夥兒靠過來。」子正輕聲地說。世顯、浩宏跟樂沛都圍攏了過來。「一方面來說,我不知道我會跟你們的友誼在哪裡去到盡頭,天曉得三、五年後我們會反目成仇也說不定。另一方面來說,就說我們一夥人數十年後仍是友誼依舊,我也不能保證誰會比誰更早死掉。」

「那又怎麼了?你現在要選定我們之中誰是你死後繼承你的國家領導人嗎?」樂沛說。

「才不是。」子正一臉認真地道。「如果我死的時候你們還在生的話,也要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裡。」

「不要污染海港吧。」浩宏半開玩笑地說。

「扔到遠一些的地方吧。」子正說。「地中海也不錯吧,我想我會喜歡歐洲的文化氣息。」

「那又不是退休後到歐洲生活,跟文化氣息有甚麼相干啊?」樂沛想了一想,又說。「我死了的話,請把我和我那支 Gibson Les Paul電子結他葬在一起吧。」

「世顯跟浩宏呢?」子正問。

世顯想了一會。「就替我照顧我的孩子吧。」

「哪怕到你死去的時候,你的孩子都老得快要退休吧。」浩宏說。

「那麼浩宏你呢?」子正又問。

「總要有一個人留守到最後去完成你們的遺願啊。」浩宏一邊說著,一邊開始翻開物理科的筆記。「就我來當那個人吧。」

撇開鄧小平去世的消息,這天跟過去兩個多月在自修室的日子也沒有兩樣。沒有春天的微風、沒有枝頭上的雛鳥,只有這自修室內被隔離著的書卷氣味。那群女生終於來到,又是嘻嘻哈哈的輕聲笑著。樂沛瞄了一下手錶,才十時五十分。時間總是如此漫長,他已經累得睜不開眼了。

「媽的,很累人耶。」樂沛把筆記狠狠的摔到桌子上。「要麼我立刻喝下一罐特濃咖啡,要麼我明年再來應考好了。要替你們在便利店買些甚麼嗎?」

「中文科應屆試題連答案一份。」子正信口答道。

「標緻女生乙個。」浩宏也一塊兒戲弄著樂沛。

樂沛瞪了他們一眼,轉頭看著他們四個之中最踏實的世顯。

「不用了,謝謝。」世顯笑道。

樂沛又再次穿過了自修室的大門,乘搭那部升降機,跨過行人寥落的大街,到達便利店裡的飲料櫃前。二月的春天。如果沒有察覺到鄧小平逝世的新聞的話,樂沛根本不曉得這些時候是不是被困在同一個日子裡,不斷重複地溫習著同樣乏味的筆記、說著同樣爛的笑話、喝著同樣味道的咖啡。很多年以後,樂沛又回想起這段日子。他甚至記不起化學科書本裡的任何一頁內容,但是他記得那一罐咖啡、如何把他抽離出那塊毫無立體感的重複時空之外。

便利店裡除了售貨員跟樂沛以外,便再沒有第三個人。而他也不急於回到自修室裡,於是便在便利店內逛了四、五個圈。到最後他仍找不到任何他喜歡的零食後,便惟有回到飲料櫃前拿下一罐雀巢特濃咖啡。

「雀巢特濃咖啡,三元五角。」

樂沛把一張十元紙幣遞給了那售貨員,然後又接下了找回的硬幣。

正當他要轉身步出便利店時,樂沛倏然感覺到除了春天變得潮濕的天氣、和鄧小平去世的消息以外,另一項跟其他日子不一樣的地方。

他攤開了手,上面有兩個兩元硬幣。

樂沛此時才留意到,原來那個售貨員是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女生。她留著不太受男生歡迎的及肩長髮,但那副膠框眼鏡背後的那張臉蛋,卻是清秀得不應該出現在便利店的收銀機旁。

「嗨。」樂沛喚著她。

那女孩放下了整理著的煙包,轉過頭來好奇地望著樂沛。「怎麼了?有甚麼可以幫忙嗎?」

「這個啊。」樂沛攤開了手,給那女孩看看那兩個兩元硬幣。

「我不懂啊。」那女孩一臉疑惑。

「這罐咖啡不是賣三元五角。就算是賣三元五角的話也不會找回四元啊。」

「啊!是這樣嗎?」那女孩急急走到飲品櫃前,檢視著雀巢特濃咖啡的價錢牌。樂沛記不起他在整個冬天裡有否在這便利店遇過這個女孩。

「真的賣五元啊!」女孩從店的最裡面嚷著。「幸好你告訴我,還真的要多謝你啊!」

「不用客氣啊。」

「慢著, 」樂沛正想轉身離開時, 被那個女孩喚著。「我還要找回一元給你啊。」

「哎?是嗎?」樂沛的腦海中完全沒有想過那一元的問題。他只是腦袋裡有關算術的機能被那雙重錯誤牽動了,才會想到要把這事情告訴那售貨員。

「糟糕了……」那女孩回到收銀機前,卻記起她打不開那收銀機的匣子。「你要待下一個顧客來光顧的時候才可以拿回那一元啊。」

「其實我真的不介意的。」

「可是我會介意嘛,這天是我第二天上班啊。」

「唔……好吧。」樂沛自己當然知道,留住他在這便利店的原因並不是那個一元硬幣。

「只要稍等一下就好了,才花不了你三分鐘。」那女孩說完後露出了一個歉意的笑容。

於是樂沛便站在收銀機旁等候著,然後一邊喝著他的咖啡,一邊跟那女孩談論著鄧小平的功過,又或者如何牢記著各種零食的價錢的方法。當然樂沛對這個方法的成效顯得有點不以為然。當他們把最近上映的港產片、香港回歸中國後便利店外的街道會不會改名、哪裡的車仔麵最好吃等話題都搬了出來的時候,街外的時間卻好像變得緩慢起來。十多分鐘過去了,只有兩個人曾經走進便利店,但卻都沒有惠顧。

樂沛喝下了最後一口咖啡。「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要去哪裡啊?」那女孩問。

「回去自修室溫習。」樂沛帶著一絲無奈地說。「我兩個月後便要高考了。」

「真的嗎?」那女孩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我剛巧也是今屆的高考生耶!我們都要努力溫習啊!」

這回輪到樂沛露出不能相信的樣子。他本想知道,為甚麼考試的日期這麼近了,她還要到便利店工作。可是他想了一想後,便知道那問題本身就已經蘊含著大半個答案。

「當然了。」樂沛最後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萬若婷,」那女孩精神抖擻地道。「叫我若婷好了。」

「我叫何樂沛。」樂沛跟若婷揮手作別。「再見喲。」

「多謝惠顧,下次請再光臨啊。」若婷笑說著。「到時候我會還你那一元的。」

Saturday Night【一】 We're Going Out Tonight

六時二十四分的德己立街上, 人群疏疏落落地流連。那跟遊客們在" Lonely Planet" 一般的旅遊書裡讀到的景象很有點不同。傍晚六時二十四分, 德己立街還是一條獨立存在於中環、舖置著行人階磚的斜街,而雲咸街還是獨立存在的雲咸街、威靈頓街還是獨立存在的威靈頓街。只有在凌晨過後,蘭桂坊才是大夥兒熟悉的煙酒迷城、讓陌生男女相互調情的聚腳點。

在嚴子正眼中看來,帶著日落餘暉的蘭桂坊甚至有點不協調的優雅。

子正一邊踏上斜路,一邊欣賞著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奇異國度。街上只有一些外國人待不及晚餐,便先要在歡樂時段喝上兩杯啤酒。子正在蘭桂坊跟德己立街的交界轉左再往上行了十數步,便找到了跟他們相約的那間酒吧。

酒吧裡也算不上有甚麼客人,所以子正用了片刻便在酒吧檯前找到樂沛的背影。

「嗨,何樂沛。待了很久嗎?」

「比起你離開那些日子,這才一會兒吧。」樂沛見到子正出現,便急不及待上前相擁了一下。「還是老樣子嗎?」

「過了這些日子, 現在還真的堪稱老樣子了。」子正向酒保道。「嘉士伯, 謝謝。」

「差不多三年沒有見面了。」樂沛說。「不,是三年完全失去了聯絡呢。」

「說來話長呢。」子正道。「其他人呢?」

「老樣子、老規矩──大概要遲到三十分鐘吧。東京還好嗎?」

「唔……我也不曉得怎樣說。」子正從酒保手上接過那瓶喜士伯啤酒。「那裡有很濃烈卻奇特的文化,是個很有趣的地方。假若當個旅客還看不出,但待下來的時間愈久,便會愈喜歡那裡的人和物、卻也愈發現自己跟那個地方格格不入。」

「嘿嘿……就像《迷失東京》那種感覺嗎?」

「我可沒有遇到跟 Scarlett Johansson 一般的女孩啊。」子正狡狤地笑起來。「要不然我也不會回來啦。」

「兄弟一場,少騙我吧。」

「我到東京可不是為了那兒的女孩嘛。」子正點起了一根沙龍薄荷香煙,又把煙包遞給了樂沛。「我在那邊可真的幹了一番事業。」

樂沛也點起了一根煙。「那難道在東京也想著香港的女孩嗎?很可悲耶。」

「也許思念本身就是一齣悲劇吧。」子正苦笑了一下。「你近來又怎麼了?」

「剔除了上班時間和跟女孩們上床的時間,大概可以用渾渾噩噩來概括吧。」

「嗯,」子正徐徐呼出了一個煙圈。「那可取決於你在床上有多大的能耐,才能知道你剩餘的生活有多渾噩啊。」

「找個日子讓我叫那些女孩們告訴你吧。」樂沛笑說。「總而言之,最近的生活雖然是一團糟,但多虧那些就在蘭桂坊這裡認識的女孩們,我總算未致於朝著自我毀滅的道路沉淪下去。」

酒吧的門外站著兩個洋妞,正在探著頭看著酒吧內的環境。子正跟樂沛都停住了說話,只是一直上下打量著她們,直到她們決定離去為止。

「沒有想過找個可以維持長久關係的女朋友嗎?」

「不, 那種渴望持久關係的女人, 應該是屬於世顯那一類人吧。我這大半生可都在逃避這種所謂持久關係。而那些女人的大半生, 大概都在逃避像我一樣的男人吧。」

「可是我想, 」子正先喝了一口啤酒。「你跟這些女人一樣, 到最後都會屈服吧。」

樂沛望望周遭。「那是三十歲以後的事吧。在我眼中那跟廿九歲或之前的人生並沒有太大關連。我前半生的經驗告訴我,任何女人只要跟你待在一起的時間夠短的話,她總會比最後跟你結婚的那個女人好。」

「這樣的說話這天晚上還是不要給世顯聽到為妙。」

「有甚麼事不要讓我知道啊? 」一把聲音從他倆背後傳來, 正是世顯剛剛來到了。

「當然是有關你是同性戀的傳聞啦。」

「何樂沛, 少亂說話吧。」世顯也沒有待樂沛再說話, 便上前跟子正擁抱了一下。

「嘿,現在不就證據確鑿了嘛。」

「樂沛, 如果你可以在我這最後一晚待我好一點的話, 將來我也許會感激你的。」

「不。」樂沛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如果我可以在這晚待你差一點、而讓你打消結婚的念頭的話,你將來必定會感激我。」

世顯沒有理會樂沛,轉身跟酒保點了一瓶科羅娜啤酒。子正跟世顯寒暄了一番,談了一些香港近年的大事, 又談了一些結婚時需要安排的事項, 而樂沛則在旁插上一、兩句。經過那麼多年的營營役役的生活,他們又聚在一起、像中學時代沒有兩樣的談天說地。

「我們三個再加上浩宏,自中學時計起的這麼多年來,都總算過得不錯吧。」世顯道。

「可不要以同樣程度的樂觀心態去結婚哦。」樂沛又乘著機會打擊世顯。

「以你這樣玩世不恭的人,憑著甚麼去為婚姻下消極的註解呢?」子正問。

「因為當一個男人結了婚後,他再要談論婚姻的話也沒有其他人會聽得上。」樂沛把那瓶嘉士伯啤酒喝乾了。「當然,除非對方是另一個已婚男人。話說回來,浩宏為甚麼還未來到?」

「試過打電話給他了。那總是轉駁到留言信箱。」世顯道。

子正看了一看手錶。「時候也不早了。先留個口信給他, 然後我們先行一步吧。」

「嗯哼。」

說罷他們便結賬離開酒吧,然後截下了一輛計程車離開剛入夜的蘭桂坊。然而他們的星期六才剛剛開始。

結果都失望【一】 承諾

 

「穎思,你準備好了嗎?」穎思的媽在睡房外輕嚷著。「世顯快要來到了。」

穎思在梳妝枱的鏡子上看到自己。她根本不能說服自己已經準備好些甚麼。

「沒有人能夠完全準備好來開始這件事情, 也更加沒有人能夠準備好去完成它。」坐在穎思身旁的若愉說。「就當那是跟颱風一樣吧。當你還未感受到它時,它已經悄悄地來臨;直到你對它不再感到害怕,想走出去好好觀賞一下維多利亞港上的巨浪時,那個颱風又已經消失了。」

穎思吸了一口氣,又站起來再看看自己。「那就順其自然吧。」

「嗯哼,我說的話也該有些說服力吧。」若愉上下打量著穎思。「這裙掛也太窄了吧。」

「還好吧。」穎思稍微扭動了一下腰肢,盡量把那件繡滿了龍鳳的大裙掛弄鬆一點。「也想不到公司裡的同事有造裙掛的經驗。」

「要是他們也懂得造緍紗的話,也許可以造一件中西合壁的婚紗給你吧。」若愉笑說。

「現在也想不了這麼多了。」

外面一陣起哄,原來世顯跟他的兄弟們已經來到穎思家的門外。

「你先在這裡等著,我先去應付新郎進門。」說罷若愉便轉身離開睡房。

穎思一直渴望著一個完美的婚禮,然後伴隨著美滿的婚姻生活。對一個女人說,這樣的要求不太過份吧?可是到了這一刻,穎思跟每個待嫁的女人一樣,因為夢想就在眼前而卻步遲疑。

若愉跟一班姊妹已經擋在大門,生怕男家的兄弟會闖進來。她們把木門打開,隔著鐵閘嚷著要開門利是。世顯跟子正、浩宏和樂沛,還有一些大學唸法律系的同學一起在門外討價還價著。當然,這些只是湊熱鬧的傳統習俗,倒也未聽說過因為開門利是談不攏而把婚禮拉倒。

「三千八百八十八塊嗎?」世顯跟子正交換了一下眼色,大概都覺得這班姊妹們也太易對付了。「就這樣吧,開門好了!」

如此這般,若愉跟其他姊妹們便帶著胸前綁著緞紅色花球的世顯,和穿著禮服的兄弟們魚貫湧到客廳裡。跟造紙術或者地動儀不同的是,接下來要做的習俗既說不出是誰發明,也沒有甚麼依據可循。隨姊妹們的興,子正跟一眾兄弟們先替世顯扛下了六百八十八下掌上壓,然後又吃下那些預先準備好的芥末三文魚壽司。

胡混吵鬧一輪以後,若愉便著當伴娘的穎怡去帶領穎思出來。

「姐姐,要出來喇。」穎怡輕輕推開房門。

「真的嗎?」穎思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這樣問。

「對啊,難不成是假的嗎?快點出來吧。世顯急得要瘋了。」

穎怡終於把穎思領到客廳,然後交到老爸手上。穎思的老爸又把穎思領到世顯面前,讓世顯輕輕的拖著她的手。

穎思定過神來,看到世顯穿著唐裝服飾,再加上胸前的那個花球,不由得打從心底裡笑出來。世顯看見穿著金銀線掛的穎思,也是一樣心思。可是穎思就是有一種古代美人的氣質,讓人看到她穿起裙掛來也不覺突兀。

「好吧,先拜天地和祖先吧。」若愉道。

穎思顯得有點不情願,畢竟她是個從兩歲開始便已經受浸的虔誠天主教徒。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世顯在穎思耳邊細聲道。「就當是給你爸媽的面子吧。」

「嗯哼。」穎思道。「從今以後,你說甚麼我都依你吧。」

他們拜過天地跟祖先,然後又給穎思的父母跪拜奉茶。茶杯裡有紅棗、蓮子各一對,大概都是為了甚麼鴻運當頭、連生貴子的意思。

好不容易才完成了這些禮節,又要趕在吉時前去到世顯的家裡拜見翁姑。若愉不能陪穎思到男家過門,便吩咐穎怡離開時記著要為姊姊撐好紅傘、又要沿途撒下紅綠豆和生米,才可上車。

世顯被這些繁文縟節弄得頭昏腦脹,剛爬到車上便呼了一大口氣。

「不用擔心嘛。」坐在他身旁的浩宏拍拍他的背。「接下來就只剩下你老爸跟老媽,然後到教堂行禮,再在婚宴上應酬那些親朋戚友罷了。如果到那時候仍未醉倒或者虛脫的話,說不定還有氣力跟嫂子洞房。」

「拜託,這算是哪門子的鼓勵說話?」世顯有氣沒力地道。

子正把車子駛到高速公路上。離吉時還剩下三十五分鐘。

「不就是嘛。」樂沛坐在前排,從倒後鏡中看到一臉疲態的世顯。「世顯,如果你真的想悔婚的話,我可以在到達你家門前想到至少兩個藉口。你想清楚了嗎?」

「他媽的。」世顯苦笑了一聲。「不枉我跟你們相識一場,倒不如就在這裡把我殺了吧。」

樂沛跟浩宏笑得合不攏嘴。

「世顯,才不要聽他們亂掰。」子正手執著軚盤,一直望著前方的車尾。「他們跟你是不同世界的人。婚禮就像婚姻的門檻,只有承受得起像今天這樣的壓力的人,才能夠有資格去享受婚姻吧。他們還未夠成熟去為結婚而擔起這些壓力。」

「不,」樂沛嚷著。「說穿了,女人才是婚姻的壓力。」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時間又像高考那時候的日子般悄悄的耗掉。

世顯跟穎思到達男方家中,世顯的爸媽便笑逐顏開地從房間出來迎接他們。簡單地拜過天地、也拜過祖先後,又給了世顯爸媽敬茶。終於一切儀式都弄得妥妥貼貼,男家兄弟們和隨行的姊妹們便逐一跟一對新人握手道賀。

可是到此為止,行程表上的項目還未刪得去一半。新郎換過西式的禮服、新娘換上銀白色的露肩婚紗後,又要趕到位於堅道的交通瓶口、隸屬天主教的聖母無原罪主教座堂行禮。二人來到座堂,來臨觀禮的親友又要比適才過門時多出許多。若愉跟子正領著一眾來賓進場入坐;當伴郎的浩宏則和世顯侍在聖壇旁邊的房間踱步著;穎怡則替穎思在騰出來的最後四分鐘整理一下婚紗和心情。待大夥兒都安靜下來的時候,子正才發覺不見了樂沛的踪影。

負責婚事的司鐸踏進房間。「準備好了嗎?」

「已經不知道多少人問過我這問題了。」世顯掌心不斷地冒汗。「可是我一直都不知道如何才算是準備好。」

司鐸微微一笑。「把一切都交付給天主,心裡再沒有甚麼可擔心的話,那便算是準備好了。」

「嗯哼。」世顯挺起胸站起來。「那我準備好了。」

司鐸、世顯和浩宏一起走到聖壇。司鐸先跟眾人集禱,然後示意詩班一同獻唱聖詩。世顯則不斷掃視著禮堂,期望可以看到穎思的身影。世顯心裡大概過了地球公轉大半週的時間,詩班終於把聖詩唱完,而司鐸則宣告婚禮正式開始。

穎思跟她的老爸首先踏進禮堂,穎怡跟花童緊隨其後。世顯緊緊地盯著穎思,希望牢記著這一天的每一刻、每一秒。穎思拖著長長的婚紗,慢慢地走到世顯眼前。他們都沒有想說些甚麼,就只怕破壞了這美好的回憶。

司鐸誦讀了聖馬爾谷福音在一段有關上天樂見男女彼此相愛、結為一體的經文。

世顯無暇把司鐸所說的所有東西都細嚼一番。

他眼中就只有穎思,至死方休。

直到很多年後他跟子正和浩宏談及結婚時的心情,他還能夠記起那份翻湧在心頭上的熱情。

「黃世顯先生,」司鐸瞄了世顯一眼,以確定他已經回過神來。「你是否自願與賈穎思小姐結為夫婦?」

「我願意。」世顯毫不猶豫地答。

「賈穎思小姐,你是否自願與黃世顯先生結為夫婦?」

「嗯……」穎思那聲線大概只有世顯跟司鐸可以聽得到。「我願意。」

「你們是否願意一生互相敬愛?」司鐸問。

他們對望了一眼。「我願意。」

「你們是否願意接受天主賞賜的子女,並遵照基督的福音養育他們?」司鐸又問道。

「我願意。」他們同聲答道。可是世顯知道穎思並不想生育小孩,而他卻在過去的日子裡一直向她暗示著,他是如何希望年老時看到自己的子女長大成人。婚姻就是妥協的藝術,問題只在於先妥協的會是他還是穎思。

「我、黃世顯, 如今鄭重承認你成為我的妻子, 」世顯跟著司鐸一字一句地唸起來。「並承諾從今以後,無論環境順逆、疾病健康,我將永遠敬愛尊重你,終生不渝。願主垂鑒我的意願。」

穎思又跟著司鐸重複了相同的話。

「請你們現在互相交換戒指,作為神見證下親愛忠貞的信物。」

世顯將戒指套在穎思的無名指上,然後穎思也給世顯戴上戒指。

「願主賜你們永遠幸福,白首偕老。亞孟。」司鐸說道,示意儀式已經完成。

世顯在眾人的祝福下擁吻著穎思。柔滑的嘴唇、燙熱的身體,這是永遠動人的完美一吻。

一切都是由如此完美的婚禮的結束而開始。

分手的理由【三】 避孕套‧紙巾

由於浩宏昨天晚上沒有在回家的時候致電告訴愷韻──這是愷韻容忍浩宏跟他那夥朋友賣醉玩樂的交換條件──愷韻幾乎哭了整個晚上。當浩宏經已在家裡倒頭大睡時,愷韻還在為他尋找不致電她的理由。

結果在星期六凌晨四時多的時候,愷韻便到了浩宏的家樓下等他。由於大廈旁是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所以黑夜的沉默也總不致於把愷韻嚇跑。她知道浩宏每次回家也總會到這家便利店買一包薄荷萬寶路香煙才會回家的,因為浩宏每天朝早也需要在刷牙後抽一根煙,但每天晚上他卻總會在回家前把香煙抽光。所以回家前買香煙的習慣對浩宏來說,就像別些人回家前先買下翌日的早餐那麼理所當然──這亦成為愷韻和浩宏吵架的導火線之一。

「這是用這晚的自己去縱容明天的自己啊。」愷韻不會阻止浩宏,但卻總會這樣提醒他。

「唏,買香煙只是手段,買避孕套才是目的噢。」浩宏每次也總是這樣擁著愷韻離開便利店回到家裡去。那是上過哲學課的人才能夠說得出口的猾辯。

一個不去戒煙但懂得用避孕套的男朋友,總比一個不抽煙卻不肯用避孕套的男朋友好吧。愷韻總是這樣想。

微黃的街燈灑在愷韻的長髮上, 使得她抬起頭時要瞇著眼晴才能看到浩宏的睡房。浩宏住在大廈的七樓,那是當他把臉靠向窗台時僅可以認得到他的臉龐的層數。

一片漆黑。

那扇烏黑的窗背後代表著兩種可能性:也許他還未回家;也許他已回到家裡關燈睡覺了。兩種可能性,其實已包括了所有可能性──在家、或是不在家。

但還是有機會出現其他像基因突變般稀有的可能性。愷韻不禁想著。

如果他早已回到家裡的話,為甚麼不致電給她呢?那可能是漆黑的窗後躲著一個嫵媚的女人,一邊偷看在街中的愷韻、一邊跟浩宏做愛。這樣的話,愷韻寧願浩宏還未回家。

可是也有相同份量的可能性正煩擾著她。浩宏或許正坐在計程車上擁著這樣的一個女人回家途中。下車回家的時候不但會到這所便利店買避孕套, 還可能昏醉得認不出自己。這樣的話,愷韻寧願浩宏已回到家裡──哪怕是在跟那個女人睡覺。

一想到這裡,愷韻不禁哭了起來──儘管這個所謂的女人到現時為止都只存在於愷韻的心魘中。

愷韻發覺身上的紙巾已經用完了,於是便轉身到便利店的收銀櫃前拿了一包紙巾並準備付錢。

「買雜誌有一包免費紙巾附送。要買本雜誌嗎?」收銀櫃後的售貨員是一個比愷韻大上兩三年的女孩。她雙手雖然不再年輕,但眉宇間還著帶一點少女的清秀。

「嗯……不用了。」愷韻忍著睙水說。

那售貨員女孩也許在她當便利店店員的日子裡已碰過這種情況。她一聲不響地把兩包免費贈送的紙巾遞給愷韻,又把愷韻手上原本面值三元的紙巾擱在一旁。

「需要紙巾的話儘管跟我說吧。」售貨員女孩說。「甚麼事哭了出來,心裡也總會好一點的。」

「謝謝你。」

「你知道為甚麼女孩總愛哭?那是因為她們還有選擇的權利、後悔的權利。她們可不是為過去在一段關係中的過失而哭。她們為男人而哭。或者更確切地說,她們哭給男人看。『我今天哭了你還不疼我的話,明天可還有別的男人疼我。』大概就是這樣。」

愷韻沒有說些甚麼。她默默地看著收銀櫃前那一排避孕套。浩宏最喜愛的那一款杜蕾絲超薄三片裝的避孕套,在貨架上就只剩下兩盒。

那女孩頓了一頓,又道:「但當我們年華漸逝,剩下的分岔路愈來愈少,女人便既不會為過去而哭,也不能為將來而哭。所以你趁這晚哭哭好一場,明天遇到他時,

你總還算有兩個選擇:讓他繼續讓你哭,抑或冒著仍是會哭的險去找另一個男人。沒有人知道哪個才是最美滿的選擇。當然,對某些人來說可能一生人中所有的分岔路的左邊和右邊也是註定倒霉的啦。」

愷韻就這樣一直地等。直到七小時後,她終於鼓起了勇氣去按下浩宏家大門的門鐘。

有些不讓你知道的事情想你知道【二】 關於電影

我也不知道因為納悶所以才愛看電影,抑或是愛看電影讓人變得納悶吧,我總喜愛一個人去看電影。可是因為工作時間的關係,我常錯失電影在戲院上畫的檔期。我想我已經快要忘掉戲院裡那種黑壓壓的感覺了吧。可是說起來,現在也愈來愈少電影能夠吸引人們到戲院了。記憶中,上一次滿懷著興高采烈的心情地去看的電影,也許經已是年初在灣仔影藝戲院重播阿倫狄龍的《獨行殺手》。我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電影裡那台只屬於六十年代、跟《聖經》一樣厚的偷聽器。

在電影裡,導演賦予每一齣電影一個一百二十分鐘的世界、創造出幾段一百二十分鐘的生命、訴說著一百二十分鐘的故事。那是一種跟詩詞、小說、管弦樂、歌舞劇、油畫等藝術並不一樣的感染力。它是唯一一項孕育於二十世紀的視聽藝術,但卻比其他較早出現的藝術更能立體地表現出在其背後的策劃者的創作力。我可不是在貶低其他的藝術,可是我又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去形容電影的獨特性。如果你曾經遇到過如此有口難言的情況而明白到我的心情的話,大概你也會明白到電影的獨特性吧。

可是當個別電影分開來衡量的時候, 欣賞電影便存在著跟欣賞其他藝術所遇到的同樣困難,就是如何去界定它們的好與壞。就像我有權利去喜歡馬格利特的畫作而不喜歡馬蒂斯的畫作,別人也有權利去擁戴安東尼奧尼的電影而討厭王家衛的電影一樣。可幸的是,跟投票選出總統或者是決定是否贊成安樂死合法化不同,各人鑑賞藝術的品味不同並不需要互相對立,亦不會因有不同意見而對各自的生活有甚麼實質的影響。所以我記下這幾齣我近來喜歡的電影時,我清楚知道我並不是為了說服或者討好某個可能會看到這段文字的人而記寫下來。

那是一九八九年羅賓威廉斯叫人「抓緊今天」的那套勵志電影《暴雨驕陽》。還記得那時候把錄影帶租回來,徹夜不眠地看了兩遍。然後隔天早上又到公共圖書館,把電影的改編小說借來又看上數遍。也許每個人生命裡都總會遇到一、兩個像基廷般不一樣的教師,他們不把道理講給你聽,而是把道路展現在你的面前讓你闖蕩。也許他們教學的手法各有不同,但你大概會發現你的眼光在他的課堂之後就不再跟從前一樣。《暴雨驕陽》大概就是拍製給還抱著這種信念的人們看的電影。

然後近期一點,有真人真事改編的《劫後餘生》。

電影記述於一九七二年,一架載著烏拉圭橄欖球隊隊員跟親友的小型飛機失事,生還者在安地斯山脈上掙扎求存,直至事發七十二日後才奇蹟獲救的故事。四十名乘客跟五位機組人員,到最後竟然有十六人熬過了飢餓、寒風、雪崩,甚至信仰危機或者作為人類最基本的認知的迷失,能夠重投文明社會的懷裡。

正因為電影橋段背靠著真實故事,故此當《沉默的羔羊》還是拐彎抹角地去讓觀眾知道漢尼拔尼克特是個食人肉的厲害人物時,《劫後餘生》卻在羅馬教廷臉上狠狠

摑了一巴掌──當上帝把你遺棄在雪山上時,連最虔誠的天主徒都要屈服於最基本的溫飽需求,把同類甚至是親人的肉吃掉。更不消說那場雪崩,是如何不理眾人身世好壞地一概掩蓋過。就只差兩分鐘,你可能吸進此生最感慶幸的一口新鮮空氣,也可能呼出生命裡慨嘆生死無常的最後一口氣。

我想能令我難忘的電影,或多或少都有點哲學上的啟發。

而我昨晚看的,是一個讓我想起《暴雨驕陽》和《劫後餘生》的男演員所主演的戲。還記得基廷班上最不擅辭令、全片大概只有不夠八十句對白的那個小男生嗎?當時演那個小男生的伊森霍克就只有十九歲。然後在《劫後餘生》裡的飛機殘骸內昏迷了近一小時的菲林拷片,到最後昏醒過來、憑著一股勁兒跨過山峰,讓眾人最後脫險的伊森霍克,也還未洗去臉上的稚氣。

伊森霍克大概只是屬於荷里活二線明星裡名氣最響的那一夥人吧。要把他排在像畢彼特或者奇洛李維斯等一線明星的身邊,大概我好些朋友都不能把他認出。可是他總是找到好的電影來演出,那是作為一個演員的機遇吧。

我想說的是《情留半天》。

可是我認為《情留半天》本身卻不是甚麼有足夠條件去成功的電影,而是伊森霍克跟茱莉蝶兒把整齣戲演活成經典吧。那是運用二線電影的製作成本,再加上男女主角一段段在維也納偶遇、在河邊踱步、在街角調情的對白,去拼湊成只有一個晚上為時限的愛情故事。伊森霍克也再不是演著沉默寡言的書獃子或者受傷昏迷的橄欖球隊隊員,而是一個多愁善感卻滔滔不絕的現實主義者。

直到電影結束的時候, 我一直都有一種久久不能釋懷的感覺。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過這一齣電影,但至少我知道我不是唯一一個被感動的人。黃耀明的那首歌《春光乍洩》,跟一九六六年安東尼奧尼導演那一套法國新浪潮電影《春光乍洩》沒有關係,卻是因為他跟林夕去了看《情留半天》後,才寫成了這一首歌。

王家衛也有一套叫做《春光乍洩》的電影在去年上畫(而事有湊巧地,英文片名"Happy Together"則跟 The Turtles 於六十年代的單曲榜冠軍歌"Happy Together"同名 )。可是那跟伊森霍克或者黃耀明或者安東尼奧尼之間的關係,則不得而知了。

想得太遠了。餘情記【一】 爸

 

「嚴太,你丈夫因為撞車而腦出血,那些血塊已經壓著腦幹了。」碧文還記得她一個星期前在醫院的走廊上如何偷聽到那急症室的主診醫生跟媽媽的對話。

「醫生!」碧文的媽已經哭成淚人,卻仍然苦纏著那醫生道。「無論如何你都要把我的丈夫救回來啊!」

「我們會盡力搶救你丈夫的。」那醫生把眼鏡向上一托,邊走邊說。「讓我了解更多的情況再向你詳細闡述,先失陪了。」

那時候碧文才跟徐行剛剛趕到醫院,但她卻比她的老媽更加明白到,那個醫生對老爸的傷勢已經再也無能為力了。如果只是普通骨折又或者是內臟損傷的話,那醫生決不會用上「盡力搶救」的字眼,亦更加不會為著躲避親屬投以希望的目光而加快步伐離開。

所以對碧文以言,醫生在六小時後宣告老爸傷重不治,是如此必然地發生。當死亡再不是遙不可及,而是能夠確實地在一個空間、一個時刻內預計到的時候,便再沒有甚麼需要徨恐。她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只是不斷地安慰著老媽和年紀比她少兩歲的徐行。

在碧文剛踏進二十歲的這個夏天,又再一次失去了父親。

夜愈靜、山坡上蟋蟀的叫聲愈覺響亮。

一輛救護車在深夜趕來,急症室的醫護人員又埋首搶救另一名傷者。

這次是一個在家中被火灼傷的小孩。

在她的老爸死去的那一秒鐘,世界上某一處也有另一個人死去。而在同一秒鐘,也有四個嬰兒在世界的不同角落呱呱墮地。碧文知道,這世界沒有比之前更差。也沒有比之前更好。

當一星期後來到黃叔叔的律師行時,那些醫院裡獨有的藥水氣味早飄散已久。然而碧文更加需要去習慣老媽那些淚水的味道。徐行也沒有再哭了,只是終日鬱鬱不作聲。

「方叔叔、何叔叔。」碧文跟老媽、徐行進了辦公室後,便看到浩宏跟樂沛坐在一旁,而世顯則在自己的桌子上忙著。「黃叔叔,午安。」

「嗨,碧文、徐行,還有嫂子,請到那邊坐吧。」世顯看到了他們,便急忙地想要從椅子中挪動著自己臃腫的身軀,想要走出來迎接他們。留著一臉鬢白鬍鬚的浩宏揚一揚手,示意身子不好的世顯坐下來,他自己則跟樂沛迎上前跟嫂子握了一下手。

「看到你們都來到真是太好了。」浩宏說。「子正的身後事如果有甚麼能夠幫得上忙,我們都必定盡力打點。」

「那先要多謝你們了。」碧文看得見媽媽沒有認真的回應著。

大夥兒寒暄了一陣子,世顯則繼續埋首於文件之中,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訕著。碧文知道老媽來到這裡,不外乎為了了解老爸遺囑的事宜,可是他們的對話間卻一直避免著提起這一回事。

「嫂子, 我想還是由我來開門見山吧。」眉頭深鎖的樂沛打斷了那些無聊的話題,把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緊接的話之上。「子正留下的遺願,你大概都聽世顯解說過了吧?」

「都聽說過了。我現在便可以清楚地跟你們說明白,我不會到那裡去。我的孩子也不會。」

「我知道那聽起上來有多麼的荒謬。」樂沛道。「相信我,當我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聽他提及時,誰也沒有想過他會真的把那時候說過的話寫到遺囑裡。」

世顯托著眼鏡、翻著手上的文件。「要是如果你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履行他的遺願,把骨灰送到瑞士的話,我便要依照他的遺囑成立獨立信託基金。而基金的所有剩增長都須撥捐慈善機構。」

碧文跟徐行倒是第一次聽到老爸的遺囑內容,故此兩人只是面面相覷,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碧文看到老媽咬著唇忍著淚,也沒有說些甚麼。

「有關遺產稅的問題,我們三個總可以先墊支著。」浩宏說。「可是你們一家人的生活和碧文跟徐行的將來,嫂子你都應該考慮一下吧。」

「不,不用再跟我說了。我想我已經交待得很清楚。」

「嫂子,你也許可以回家再慢慢再的分析箇中利害吧。」樂沛意帶不悅地說。

「我才不要把他的骨灰送到任何地方去! 」碧文看到媽突然發難起來, 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安撫她,只好讓她繼續說下去。「他生前是我的丈夫,死後也是我的丈夫,為甚麼我要把他送到第二個女人手上?天下間這麼大,為甚麼又要選瑞士?他死前我可沒有過問過他過去的事情,所以我現在也不想知道。把他的骨灰送往寶福山去,跟我老爺、他老爹一起便罷了,我將來百年歸老也要合葬在那裡。為甚麼要把骨灰運去這運去那的!」

「嫂子、只怕這是子正生前的遺願……把骨灰送過去,總好讓他一了心事。我這個做朋友的,也算不負他的寄託。」世顯起來倒了一杯開水給她,想讓她藉以把情緒平伏過來。

「你不要嫂子前嫂子後了,哪怕你們幾個做了這麼多年朋友的,一早沒有將我放在眼內。我當下死了的可是我的丈夫呀,你們死了個甚麼?兄弟還是甚麼?你死了個兄弟會留下兩個子女讓你獨力照顧嗎?別再開玩笑了!」

「嫂子, 如果你可以回去冷靜一點考慮一下的話, 我還是會等你回來的。」世顯似乎已經疲累不堪。「子正這些年來總算闖了些名堂,如果你能夠圓了他的心願的話,他在天之靈也會覺得不枉此生吧。若果遺囑生效前生活上有甚麼需要的話,我跟浩宏、樂沛三個總可以想些方法去解決。我可以跟徐行和碧文談一會嗎?」

「不要碰他們! 」她站起來張開雙臂在碧文和徐行前說。「我情願不要他的遺產,我也要守住他的骨灰。總叫他在黃泉路上看見了,也只好死了條心。我一個人雖然不能保證兩個子女過甚麼無憂無慮的生活,但保住他們兩餐溫飽卻是足夠有餘。」

樂沛見形勢不對勁,便跟世顯耍了個眼色。

世顯意會到樂沛的意思,便回到書桌前準備著甚麼。浩宏也跟他倆同一心思,便借意跟嫂子好言相向,順勢也附和著幾句。樂沛卻跟浩宏唱著反調起來,最後演變成他倆在互相吵鬧,徐行三人則被冷落在一旁。世顯似是迫不得已下跟他們全部下逐客令,可是遺傳了子正的基因的徐行,卻彷彿因為這個緣故而把他們三個的詭計看得通透。

「徐行,有緣再會吧。」世顯跟徐行握手道別。徐行感覺到手心多了些東西,卻見世顯轉過身來擋在徐行和他的老媽中間,然後又跟其他人握過了手。碧文用手肘撞了徐行一下,促他快點兒把那東西藏好。

風塵東京【二】 六本木的浴室

經過了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後, 梓晴乘坐的機場巴士終於抵達六本木。她再花了十五分鐘才找到那間屬於酒店式住宅的奥克伍德公寓。她那間是在八樓的普通套房,窗子都面向著六本木市中心,而看不到離六本木不遠的東京鐵塔。這裡也許是東京近年變化得最大的地區吧。那大概就在不久的從前, 六本木還是充滿著由外國人、啤酒、煙頭與女人混和出來的獨有氣味。如今那些交頭接耳的黑人和燃點著的煙蒂還在入夜後的街頭上出沒。但踏入二十一世紀後的大部份時間、在大部份人的眼簾下,看到的都是朝日電視台、離梓晴不遠處那猶如一座小城堡的六本木山、新建成的東京中城和國立新美術館。梓晴從窗外看到的,是一個突兀地轉型中的區域。

梓晴把黑莓手機從手袋裡掏了出來。下午三時二十分。她翻看著她的新電郵。

「回覆:針織系列意見調查(已修定)」

「回覆:有沒有代官山、惠比壽店舖地圖?」

「下星期一有空吃午飯嗎?電話聯絡」

「轉寄:東歐2007 S/ S潮流預測及擇要」

「轉寄:日本2007 S/ S潮流預測及擇要」

「回覆:針織系列意見調查(已再修定)」

「見字速回」

「轉寄:後期製作報價」

「四月份辦公室清潔時間表」

除了第二封郵件有著顯而易見的用途外, 其他的郵件大概都沒有立即回覆的必要。那些草稿大概還要改上三、四次;轉寄來的那些春夏潮流預測根本算不是甚麼預測, 而是各大名牌想測試市場反應的探熱針。另外寄來「見字速回」郵件是她的上司,她拼了最大的勇氣才能決定暫時不去回覆她。

梓晴怔怔地望著她的黑莓手機,又望望窗外三月份的東京。

她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去找個人去吃涮牛肉火鍋或者半熟蛋拉麵。穎思本應是個不錯的選擇,但她現在只恐怕正忙著到處購物辦貨,而且梓晴更想找個男士跟她一起吃一頓飯。

她打開手機內的通訊錄,不斷地上下翻著同學、同事和朋友的資料。

第一個找到的是蘇永仁,她的小學同學。印象中永仁就像跟日本以外的其他地方有著血海深仇一樣,唯獨村上春樹的小說、Japan X 的搖滾樂、加藤愛的電視劇或者黑澤明的電影,才會引起他的興趣。永仁連中五會考後的小學同學聚餐也趕不及,便遠赴東京留學。自此梓晴便跟他每年在聖誕節和各自的生日互通電郵敷衍寒暄一番。

她要讓她的電郵在永仁的收件匣出現在聖誕節以外時不致於太過突兀。

「嗨、永仁,

   近來好嗎?我湊巧這個月都會在東京,有空吃頓晚飯嗎?

   電話/ 電郵聯絡吧。

梓晴。」

第二個在通訊錄找到的是嚴子正,她的前度男友。她有點驚訝竟然會找得到嚴子正這個名字,因為梓晴習慣把那些前度男友的一切資料全都刪除掉。會不會是她還有甚麼東西留在子正家裡未取回呢?她記起那本"Ogilvy on Advertising",但似乎那並不足以讓梓晴留下他的電話號碼和電郵地址。還是梓晴已經為這個男人放棄了她這個堅守多年的原則?她沒有多去思考,現下她已決定了要寫一封電郵給他。

「嗨、子正,

   近來好嗎?我湊巧這個月都會在東京,有空吃頓晚飯嗎?

   請放心,我不是你老爸派來刺探情報的。

梓晴。」

第三個是市場策劃部駐守東京的日本同事,小野浩二。浩二是一個不錯的男孩,沒有染上金髮或者穿上耳環,也沒有在辦公室擺滿整桌子的模型手辦少女。相比起其他東京的男孩們,他還是能被歸納為正常的一群。唯一令梓晴覺得可惜的是她跟他相差近五年,以致讓梓晴感到跟他到那裡去也像姐姐拖著弟弟。也別管了吧。

「浩二,

   近來好嗎?我現正在東京出差兩個星期,可以找些時候帶我到處逛逛嗎?

   很想很想去吃涮牛肉火鍋。

梓晴。」

梓晴把通訊錄上下反覆搜尋了三遍,也已經再找不到第四個朋友在東京了。最後她給穎思打了一通電話。

「穎思,你在哪兒?」

「南青山的那間 Prada 啊,你呢?」

「還在公寓房間裡。」

「要過來看看嗎?不要想著你可以整天把自己困在酒店裡,我可會把你跟睡床一起拉出六本本山。」

「我想我會在六本木隨便逛逛吧。六時半左右跟你在南青山吃晚餐,好嗎?」

「不,我回來六本木後再在附近找些東西吃吧。」

「好,就這樣決定了喲。拜拜。」

穎思得到了三小時的購物時間;梓晴得到了三小時的私人空間。

梓晴扭開了電視機,播放著的是錄播的棒球賽事。她任由那棒球評述員老練的聲音充斥著房間,自己逕自走進了浴室研究那電子冷熱水系統。她跟著指示按下那些按鈕,三十四度恆慍的暖水便潺潺流出。

梓晴轉向浴室中的鏡子,把剛在飛機上束起的頭髮散落下來。那烏黑色的曲髮已經成為了她最喜愛的髮型了。她二十多年來堅持要把長髮熨得直直的,全因為她覺得曲髮只屬於她媽媽的那個年代。早些年前大夥兒都爭著去負離子電髮時,她特別為自己堅守多年的長長直髮感到安慰。跟子正分手後,她卻把心一橫將頭髮都燙曲了,要讓所有在視線範圍內的人也能警覺到她正要從情傷中復元。

她脫下了灰色連帽衛衣和吊帶背心, 她的肌膚跟浴室的空氣間便只隔著那粉紅色的乳罩。梓晴看到自己的身軀,看到已經經歷了三十二年的皮膚還是如此地柔潤雪白,看到乳房還是如此堅挺聳立。可是轉眼間,她又彷彿看到自己在鏡子面前不斷地衰退著:雪白的皮膚變得又黃又皺;雙乳抵不住日月的洗禮而下垂變形;臉上開始出現老人斑;而且她那把秀髮也變得灰白暗啞而稀疏。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甚麼,可是時間卻從不肯停下讓她喘過氣來。

但身軀變得脆弱了,世界上的其他東西就會眨眼之間變得沒有意義嗎?梓晴早就明白到,她總不可把身體的狀態跟外觀於三十年後完全不變啊。既然人終歸一死,她從來就不希罕被困在同一個一成不變的臭皮囊內。可是她著意的又是甚麼呢?要讓男人看到這樣的娟好的身材而大吃一驚嗎?要讓來日女兒看到自己的相片時覺得相形見拙嗎?

梓晴把乳罩跟牛仔褲和內褲一起脫掉, 然後躺進那剛裝滿三十四度溫水的浴缸裡,甚麼都不想。而當巨人隊打出了一個僅僅飛到觀眾席第四行的全壘打球時,旁述員那激昂的聽線剛好把黑莓電話有新電郵時的提示聲響掩蓋了。

我和我的便利店【三】 試

樂沛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旁,一邊聽著 Blur 剛推出的同名專輯內的"Song 2",一邊把玩著自己的 Gibson 電子結他。大概經過兩年前那所謂「英倫搖滾之戰」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 Blur Oasis 這些主流搖滾樂上,而沒有人會想到多年以後仍屹立不倒的竟然是越走偏鋒的 Radiohead 和被西雅圖以至全世界神聖化的 Nirvana

現在離考試還不到一個月,世顯跟子正都不再跟大夥兒在自修室溫習,而是把時間撥到家裡去完成那上千條的練習題目。對樂沛而言卻沒有太大的分別,因為他的家就在自修室不遠處。可是跟浩宏兩個人在自修室裡溫習,那昏昏的倦意卻總是無聲的襲來。結果他選擇回到家裡,人確實從睡意中清醒了過來,但腦袋裡卻是一片空白,完全提不起溫習的勁。那只 CD 已經播放到"On Your Own" 了,但在桌子上的選擇題練習卻仍然紋風不動。樂沛抱著結他,雙手在弦上撥弄著無意義的和弦,眼睛則睨著練習題發呆。

最後他終於選擇放下重重的結他、提起相對而言更重的筆桿, 嘗試去完成一份六十條的物理科選擇題練習。他發現他在課堂中並沒有學過流體運動中的伯努利原理──或者說至少他沒有在他專心上課的日子裡聽過。他很好奇今後的物理學家還有

沒有未被發現的現象可以用那個發現它的人的名字去命名,要不然樂沛連對物理學唯一的興趣都會被磨滅。

他走到客廳,想要致電給子正,卻發覺電話正被他的老媽佔用著。樂沛作了個手勢說要用電話,他老媽卻耍手示意他遲一些時候再來打攪她。這些日子她都在電話裡跟她的主婦朋友們討論著股票升跌賺蝕的話題。這至少令樂沛感到欣慰,因為這令他知道高考不是唯一一件沒有實質意義的事情。

他決定到便利店去打電話給子正,順便也買一些零食和數罐咖啡回家以供跟考試作長期鬥爭之用。

來到便利店後,樂沛有點驚訝看到若婷在這個時候在便利店上班。「嗨。要當夜班嗎?」

「對啊,要不下個月就不能在早上考試喇。」若婷的說法像是意味著考試以外的時間她都要上班。

「那你不用抽時間出來溫習的嗎?」樂沛忍不住問。

「每天有兩小時溫習時間便已經很足夠嘛。」若婷似乎要比樂沛輕鬆得多了。

「你的進度又怎樣了?」

樂沛苦笑了一下,指著手上面那份筆記。「這就是我來到這裡的原因啊。」

他在便利店的最盡頭找到了投幣式的公共電話,然後撥了一通電話給子正。

「怎麼了?」

「甚麼是他媽的伯努利原理?怎樣我都沒聽說過?」樂沛看著遠方的若婷,她正在整理著今天剩下來的報紙。

「這是因為上物理課時你都在睡覺嘛。」子正直截了當地回答。

「不、不……第二條問題不是重點。甚麼是伯努利原理?」

「那是非黏滯、不可壓縮的流體沿著一條穩定的流線移動時的變數。把那些速度、壓力、高度和密度放在等號兩邊,剩下的未知數就是答案。乾脆把公式背下來便行吧。」

「倒也有你的道理嘛。」樂沛側著頭把電話筒擱在肩膊上,一隻手托著筆記、一隻手抄寫著不同的符號。

「嗯,你現在在哪裡?」

「自修室附近那間便利店。」樂沛說。「家裡的電話被老媽佔用著了。」

「怎麼了?你上一次提起那個女孩子在那兒嗎?」

「跟她可沒有關係。」樂沛又偷瞄了一眼若婷。「我是認真的在溫習中。」

「樂沛──」子正頓了一頓。「你沒有正面否定我的問題,說明她現在真的在上班。然而你沒有直接承認她就在那邊,證明你到便利店的目的多多少少也不止於致電給我吧。」

「多謝你的分析嘛。」樂沛說。「也許你應該跟浩宏到哲學系裡繼續當同學,然後討論一下神是否客觀地存在或者王家衛與後現代主義的關係。」

「你要砸掉自己的高考倒也沒有所謂。可不要連累別人啊。」

「我要掛線了,明天再談吧。」

若婷也剛好檢查過所有麵包和熟食的食用限期,看到樂沛放下了電話,便走到樂沛旁邊。「有不懂的地方嗎?我好歹也有修理科的啊。」

「說實話,不懂的地方可多了。」樂沛走到飲料櫃前揀選著咖啡。「學校裡那個物理科老師也許是從數學科那邊遷調過來的吧。每一課他都花三十分鐘把證明那些方程式的演算抄寫在黑板上,然後花最後五分鐘講解那些方程式在物理學上意義。天曉得那些方程式在考試過後還有甚麼用處。」

「你就當它們是沒有用處才被列為教材吧。」若婷笑說。「我想考試的標準在於:如果你面對著這些沉悶的課程還能夠忍耐著的話,你便有考上大學的資格了。」

「很有趣的見解。」

「你的意思是很幼稚吧?」若婷靦覥地望著樂沛。

「不, 那是很獨特的想法。可是我對溫習的心情還是如此低落。」樂沛由衷地說。「你大概是那種凡事都樂觀地去看待的女孩吧。」

「對啊。我可不是那種無知得以為只要不去聽、不去看的話,世界上便會像沒有戰爭、飢荒、強暴、疾病等問題存在過一樣的女孩。剛好相反,就是因為世界上太多令人沮喪的事情,如果我們要為每一件值得悲哀的事情而悲哀的話,我們大概連正視這些問題的時間也沒有吧。」

「嗯哼,我大概了解你的意思。」

「你有看過《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嗎?」

「生吞活剝地讀了一遍。」

「我就是那種反對媚俗的人。大部份人都以為只有不高聲談論的話,那些像大便般在生活中不能接受的事情便並不存在。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些所謂的公開考試都只是機械式地把答案背默五遍、十遍,最後到找大學或者找工作時大家便靠著這個成績去把人們劃分等級,背後的意義卻只在於一個人比另一個人把答案多背上幾遍。

到最後大家都帶著同等媚俗的心態去默認這種考試。」

「你好像說中了甚麼重點似的。」樂沛說。「我忽然之間有一種衝勁去把這個見鬼的考試了結。」

「真的嗎?」

「不,騙你的。不過心情比進來便利店前好得多了。」

「那好吧。」若婷打開了飲料櫃的櫃門。「喝些咖啡提提神吧。」

「讓我也買一罐給你吧。」

「謝謝你啦。」若婷笑說。「大家也要努力噢。」

最後樂沛帶著三罐咖啡、一盒百力滋和兩包麥提莎朱古力回到家中。窗外下著春天獨有的毛毛細雨。他關掉重複播放著 Blur 的音樂 CD 機,然後扭開了電台,剛播放著梅艷芳的《似水流年》。老媽還是在佔用著電話。他除了若婷以外沒有再想其他太多的東西,眼前只有伯努利原理的公式。

那一邊廂,若婷一邊整理著剛送來的報紙,一邊背誦著中文科的課文。絲絲的雨粉沾到報紙上,也沾到若婷的頭髮上。她戴上了隨身聽的耳筒,聽到了梅艷芳從大氣電波中傳來的歌聲。她跟他原是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卻因為一罐咖啡和一場考試而當上了十六分鐘的朋友。隨機得連整頓心情的時間都未夠,夏天跟考試就已經悄悄地溜到眼前。

分手的理由【四】 香煙‧第六號女孩

浩宏偷瞄了手錶一眼: 現在才下午一時十七分。也許是午飯時間的關係, 這間星巴克的人流也不算太多。在斜對面的那兩個女孩還在閒聊著;服務員則忙著清理桌子。

大概星巴克在銅鑼灣的分店已經開得太多了吧。浩宏心想。

「宏,你有在聽嗎?」愷韻問道。

浩宏望著眼前這個女孩點了點頭,卻仍沒有答話。他的宿醉令他頭痛欲裂,他的身體也未適應星期六陽光充沛的中午。他嘗試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和記憶,以免在對答中為自己徒添不必要的煩惱。但莫名其妙的無力感卻不斷地侵擾著他全身。

*     *     *

他記得那次聖誕舞會後便沒有再和愷韻聯絡,但浩宏卻一直沒有忘記這個女孩。

而在後來交往的日子,浩宏才在愷韻口中知道她曾經到啟蒙時代哲學和政治哲學的課堂去找他。結果當然是一場撲空──因為浩宏在大學的三年裡唸的是工商管理系,卻只是為了一嘗中學時的心願才旁聽了初階哲學跟存在主義的課。

直至到子正二十五歲的那一個生日派對,把差不多所有朋友都邀請到他的家裡的那一晚,浩宏才再次遇上愷韻。

那時候的愷韻已是三年級生了。

「嗨,很久不見了。」浩宏趨前到愷韻面前。

「嗨……我應該在哪兒見過你的嗎?」愷韻問。

「三年前在陸佑堂那個聖誕舞會……」浩宏以為愷韻已經記不起了他。

「對啊,那個騙我說是唸哲學系的男孩。」

「也不算是騙吧。好歹我也修過初階哲學和存在主義的課。」

「旁聽跟修讀是兩回事吧。」

「噢?看來你是打聽過我的事情了?」

「我在這個生日派對也總有些原因吧?」

浩宏佯作四周張望。他大概猜懂愷韻為甚麼會留意有關他的事情,可是他卻猜不懂為甚麼她要留意他的事情。

「那麼是子正跟你說的吧。」浩宏道。「你跟他是同一個學系的嗎?」

「不。我倆是聖約翰學院的宿生。」

「是嗎……你也差不多畢業了吧?」

「對啊,今年夏天。」

「怎麼了?納悶嗎?」浩宏把手中的那杯葡萄汽酒一口喝掉後問。

「也算是吧……三年大學的生涯轉眼就過去了。」

「不,我是在問:『你現在納悶嗎?』」

「幹嗎?」

「到外面去抽支煙吧。」

「不用了。」愷韻說。「可是──伴著你抽一支也無妨吧。」

就只是這麼幾句平淡得出奇的對話後, 愷韻便跟浩宏到了子正家外的斜路旁抽煙。單從愷韻拿著香煙的手勢,浩宏敢打賭愷韻從來未抽過煙。她把煙咀放到唇邊,可是浩宏替她點火的時候,卻怎樣也點燃不到那支煙。

「當我點火的時候,你要深深吸一口氣。」浩宏說。

愷韻照著他所說吸了一口氣,但卻把濃濃的焦油和尼古丁都吞進肺裡。過了些時候,她才總算止住了咳嗽。

「那麼說,你是尼采的支持者嗎?」愷韻嘗試打開話匣子,希望趁浩宏不為意的時候把那大半支煙丟到一旁。

「為甚麼這樣說?」

「大學生閒著沒事做竟然到存在主義的課去旁聽,不是有點兒那個嗎?」

「我去旁聽也不是僅僅為了存在主義吧。我常常在想,當下的人們不會像從前的人們思考那麼多吧?」

「也許在這個時代裡,人們都有比哲學更加有趣的話題吧。」

「那只是種掩眼法吧。廣告、雜誌、電視…… 全都把日常生活塑造成對物質的渴求,彷彿沒有了某一件襯衫或者某一件家具的話,人們便理直氣壯地感覺到若有所失。然後人們會說『唸哲學?還不如去唱KTV或者看電影啦』之類的說話。這些對我來說並不是如此地有趣。」

「唔……你有點兒憤世嫉俗呢。」愷韻望著天空。不知從何時開始香港的天空再也看不到獵戶座的腰帶。

「從某種角度來看也可以這樣說吧。我只是覺得如此普通而又顯淺的想法應該有多些人附和。可是只有我身邊幾個朋友才算得上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啊。可是我並不認為那是顯淺的想法。就算是在啟蒙時代的巴黎也不是每一個人也像盧梭或者伏爾泰一樣地思考吧。我想,總有些人在那些哲學家背後不分晝夜地喝著烈酒、玩著紙牌,只是歷史沒有把他們記錄在案吧。」

「真有趣,」浩宏弄熄了他那支香煙。「這可是我頭一遭聽到這種見解。」

然後在同一個晚上,他們理所當然地幹了。

浩宏發現愷韻並不是表現得太自然,好像不太習慣以這種速度去發展一段關係。她的呼吸深重低沉,讓浩宏感到她似在受罪多於享受。

「這是你的第一次嗎?」他完事之後問。既然她可以跟他抽第一支煙,如果這是她第一次做愛的話,他不會感到驚訝。

愷韻搖搖頭,然後轉過身來抱著浩宏,並深深地吻了一吻。

他也沒有再問些甚麼。

很多年以後,浩宏才知道這是一個不可以彌補的錯誤。那不是形式上的錯誤,而是確實地鑲嵌在他生命裡的遺憾。當然,他沒有任何方法去補救。因為當一個人不可能去補救犯下的錯誤的時候,那才會被稱為遺憾。可是每當午夜夢迴之時,他總希望自己人生中的這一個段落可以重新整理過。

自浩宏搬到這四十多平方米的單位獨自生活起, 總共有六個女孩跟他睡過。其中兩個在第二天的朝早、浩宏睡醒前便已經離開了。另外三個跟浩宏一起在床上吃過那尷尬的早餐後,便也乘計程車離去。每一晚、每一次都只是一場交易,各取所需後便繼續上路,甚至連一通電話也省掉。餘下的只是女孩們在床舖上留下一點點濕潤的味道。

而愷韻、在浩宏這張睡床上的第六個女孩,卻選擇了留下一段感情。

浩宏起床時發覺愷韻已經不在床上,便以為愷韻跟女孩一號和女孩四號一樣,不留一句說話便逕自走了。可是當他走到客廳時,才發覺愷韻整個人捲曲在沙發上抽泣著。她就像把整個軀殼都埋在沙發裡。

「怎麼了?睡得不好嗎?」

愷韻搖搖頭。

「給你做早餐好不好? 我這裡有粟米片或者麥片。」浩宏想她也許是女孩二、三、五號那一類型。

「不用了。」愷韻看來已經哭了整個晚上,可是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浩宏最不懂得面對這樣尷尬和困惑的情境。

他選擇了沉默,然後用八分鐘的時間整理好一份粟米片加朱古力奶的早餐。浩宏並不喜歡鮮奶,所以吃粟米片只會加進朱古力奶。

「肚餓嗎?」

「這次我的第二次。」愷韻嘗試止住淚水。

「甚麼? 」也許浩宏還未算得上是清醒。如果這句話在中午或者傍晚的時候出現,浩宏應該會更加容易消化。

「我的第一次是在十四歲時跟我的堂哥幹的。」

「嗯哼。」浩宏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回應。

「那是農曆新年的時候,堂哥跟我的姑丈來到我的家裡作客。大夥兒在客廳裡耍麻將,他卻說要到我的房間裡坐,我也就隨他了。可是他很快便借故碰我的胸部,還想解開我的胸圍。我那時應該一手把他推開,然後走出房間的。但我卻害怕走出這個房間,害怕在所有親戚面前哭訴堂哥如何欺負我。」

「到了最後一切都已經太遲了。他一手掩住我的嘴,一手按住我的身體,然後不分由說地插進來。我還得記那是如何錐心鑽骨的痛。」

然後他倆又掉進沉默之中。

浩宏跟那一至五號女孩做愛後,他總會覺得身體的一部份便會跟隨著枯萎。這種感覺只會在純粹交換體液而沒有愛情的成份下的活動才會滋生。每一次浩宏都有一種跟死亡又近了一步的感覺,整個人的活動也變得不協調。那是一種慢性的悲哀。

愷韻帶給他的,卻是急性的絞痛。他想去保護眼前這個女孩,但這一切都只是源於跟前五個女孩沒有兩樣的性愛中。可是就只有這種毫無邏輯可言的責任心,才能讓浩宏去隔絕愷韻那徹心入肺的第一晚的痛。

餘情記【二】 被背叛的遺囑

徐行後來發現黃叔叔塞進他手裡的, 是一張寫著「下星期一/ 下午四時」的便條。家裡似乎仍是不得安寧,老媽沒有再提及遺囑的事,而是著眼於如何不履行遺囑的情況下,盡量整理著老爸公司的業務。徐行暗地裡跟碧文商量了一下,便決定一起在星期一赴約到黃叔叔的事務所去問個究竟。

那天下午三時四十三分的時候,徐行已經到了畢打街附近,碧文也剛好從大學在暑期開的日文課下課趕來。只要是白晝的話,中環總是擠滿穿著行政套裝的男女在街道上穿梭往來。這顯得徐行跟碧文特別突兀。

他們來到了黃世顯律師事務所,對著門口的接待處仍是那位秘書小姐。

「午安,有甚麼事可以給兩位效勞?」秘書小姐如是說。

徐行猶豫了一下。「我們約了黃叔叔……嗯,黃律師於下午四時正會面的。」

秘書小姐飛快地翻查著電腦的記錄。「是嚴先生……跟嚴小姐?」

「對啊。」碧文爽聲應了,轉頭又輕聲對徐行道。「黃叔叔也猜到我會來嗎?」

「所以你別要壞了事。」

碧文伸了一伸舌頭,便沒有再理睬徐行。

秘書小姐指著右手邊的房間。「兩位,請進去吧。」

徐行跟碧文又來到世顯的辦公室內,四周仍是被厚甸甸的法律文獻和案例裝滿的書櫃。雖然這些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書,但大概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後這裡都會是這個老樣子吧。

「徐行、碧文。」

「黃叔叔你好!」碧文朗聲道。徐行則輕輕點頭示意。

「很高興你們真的來了。」世顯脫下他那副老花眼鏡, 然後慢慢地站起身來。

「你們媽媽還好吧?」

「還好啦,老爸公司的業務能讓她忙上一陣子。」碧文道。

世顯示意他們坐到沙發上,他們面前的几子上已經有兩杯暖暖的烏龍茶。世顯自己則繞過書桌,坐到他們對面的柚木椅子上。

「再過兩、三年你也該要學懂如何在公司裡幫忙了。」世顯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更加明顯了。「徐行,關於瑞士的事情你有再考慮過嗎?」

「黃叔叔,老實說……我並沒有再想過這件事情了。」徐行睨了一眼碧文,繼續道。「家裡已經亂得一團糟了,我總不能掉下老媽自己走去瑞士吧。」

世顯不置可否,只是乾咳了一聲。「徐行,你知道你的名字有甚麼意思嗎?」

「小時候好像聽老爸說過一次……可是不太記得清楚了。」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可是蘇軾的《定風波》。可惜呢,眼下你們這一代,學校都不教這個了。」世顯也沒有等徐行回答,便逕自繼續說。「『徐行』二字,其實就是你老爸追求的東西哦。他在比你大兩、三年的時候,一聲不響地獨自走去東京,說要闖一番名堂。這段故事你們都聽過了吧?」

「嗯哼。」碧文跟徐行都點點頭。

「三年之後,不知何故他回來香港了。可是不久之後他老爸、即是你們的爺爺,卻患上了鼻咽癌。自此之後他便結束了自己的品牌,專心打理你們爺爺的業務。他的大伯、公司裡的那些老臣子,全都說子正是甚麼浪子回頭、甚麼虎父無犬子之類的說話。可是我們幾個朋友當中,是清楚他如何不甘心的。要是他沒有回來香港的話,他心裡的下一個目標必然會是巴黎,然後或許會是全世界吧。」

「那跟徐行完全不一樣呢。」他們雖然在血緣上是姊弟,可是平常都是以名字相稱。「他最討厭的就是在學校裡出風頭。」

「是嗎?」世顯上下打量著徐行。「那麼你不想到瑞士看一看,你老爸究竟留下些甚麼給你們嗎?」

「唔……其實不太想。」碧文用手肘輕輕撞了徐行一下,可是徐行並沒有理會。

「既然我老爸把這東西寫在遺囑上,而他又不會知道他會離開得這樣突然的話,那東西至少能在瑞士保存多三、四年吧。那麼我再過三、四年自然會去。」

碧文忍不住開口了。「你不去的話,那麼我要自己一個去喲。」

「不錯、不錯。」世顯望著他倆,又笑了起來。「徐行你的思維可跟你爸爸一樣跳脫哦。碧文,你雖然不是子正的親生女兒,但他對你總是疼愛有加──甚至比我對我的兒子還要好。而且你也似乎遺傳了你媽媽的樂觀豁達嘛。」

世顯拖著他略見臃腫的身軀,又慢慢回到他那整理得有點兒過份的書桌。他瞇著眼睛看著他的電腦螢幕,手指頭下不斷地敲打著鍵盤。然後他拉開書桌的抽屉,找到了一叠薄薄的文件。他又敲打了十數個像是隨機的字母。

「年紀大了,也不太懂得這些新科技玩兒了。」終於世顯吁了一口氣道。「到蘇黎世的機票已經辦妥了。你們兩人可以乘坐後天早上的班機,或者是這五年內任何一個星期三從香港到蘇黎世的班機。然後你們可以乘搭火車到茵特拉根,在那裡有好些青年旅館可以選擇。你們到步後自己決定要到那一間住宿吧……」

徐行急忙道。「不,我們還沒有決定……」

「孩子,你剛在當律師的黃叔叔面前說過三、四年內終會去一趟瑞士。」世顯故作嚴肅地道。「我也沒有催趕你在哪一個星期三到瑞士。如果連這樣的安排也要發牢騷的話,我這個當叔叔的也不得不瞧不起子正所生的兒子。」

「可是…… 」徐行欲言又止, 又轉頭看一看碧文。她顯然是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

「讓我說明一下我手上那份遺囑的指示吧。你們要到圖恩湖那邊一個叫墨爾林根的小鎮,找一位叫洛佩絲的女士,把子正的骨灰交給她。她便會將遺囑餘下的內容交給你們。」

「如果我們最終都選擇不去茵特拉根呢?」徐行就是有這樣的一份堅持。

「徐行、碧文。」世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你老爸跟我們當了三十多年朋友了, 我們幾個總是猜不透他。他彷彿除了理想之外什麼都不去設想、什麼都不去理會。如果你決定不去的話, 那也罷了, 我這個當長輩的也沒有甚麼法子。但如果你決定要開始並完成這趟旅程的話,你爸總會保佑你的。但到了目的地時是怎麼樣的結果,叔伯們都不能說擔保。你年紀也夠大了,想要出去闖的話便去闖吧。待你再長大時,有了工作、有了家庭子女,身邊總會諸事不順,再想去旅行時也拿不定主意呢。」

「黃叔叔,多謝你的一番好意。」徐行逕自站了起來。「可是我現在確實沒有遠行的心情,也沒辦法拋下老媽一個在家裡呆著。」

碧文還依依不捨地想抓著徐行,可是他已經走到了辦公室的門旁。世顯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卻又不放心叫碧文自己一個到外國去。

「現在都是你們這一代的時代了。」世顯嘴裡的話雖然說給徐行聽,但話句中的意思卻是要給碧文去領會。「我自從大學畢業以後,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到過茵特拉根了。現在縱使有空餘時間,卻也力不從心,倒不如讓你們這些還年輕的到處遊歷一番。你要是決定了怎麼辦的話便儘管去做吧。再見了。」

徐行也沒有多說一句。「謝謝你,黃叔叔。再見。」

「再見、黃叔叔。」碧文在關上門之前再回頭望望世顯。他還是一貫慈詳地微笑,然後對著碧文微微地點頭示許。

Saturday Night【二】 We'll Go to Casinos

曾幾何時, 澳門還是個以人口密度之高、黑幫槍戰之多而聞名於世的葡萄牙殖民地。一九九九年回歸以後, 中國政府卻致力打擊黑幫勢力, 又大肆開放賭場的經營權, 令這片用以畜牧也嫌太小的土地, 靠著博彩娛樂事業這葡萄牙人留下在澳門一百五十多年的資產,發展成和拉斯維加斯與蒙地卡羅並駕齊驅的賭博之城。

然而那些所謂的黑幫只是從教科書裡刪除,卻從來沒有在澳門消失。那些從中國清朝時的南洋海盜那裡遺傳了兇狠個性的江湖人物,從半明不暗的賭博娛樂事業裡用上了更少的槍和血,賺到了更多的珠寶金幣。

可是在浩宏的眼中看來,澳門人口和旅客的瘋狂膨脹才令他頭痛不已。他趕上了七時正的船,卻也在短短從澳門碼頭到金沙賭場的一段路程花上了近二十分鐘。他已經煩躁不安,再在這樣迷你的城市遇上這麼不能想像的交通擠塞,彷彿要把他的腦細胞全都像廢置輪胎般燒掉。

另一邊廂,何樂沛已經看上了一張安置在角落的廿一點賭桌。根據樂沛的說法,廿一點是賭場內唯一一項期望值是正數的賭戲。可是子正卻不以為然,只肯坐在一旁看著樂沛。樂沛又說這可是世顯的婚前派對,最後硬要把世顯拉下來坐到自己身旁跟他一起下注。

「來吧,世顯。」樂沛慫恿著世顯。「怎樣說也是你大婚之喜嘛。可能會遇到幸運女神呢。」

子正放眼看看四周,想著賭博跟娼妓可算是人類兩種最遠古的職業,而在澳門從事這兩種職業的都大不乏人。可是子正沒有去貶低他們的意思。相比起一個油畫家或者一個職業棒球手,賭博跟娼妓似乎更貼近人們除了溫飽以外最基本的慾望和需求。

單單是這個三層高的大廳已經有近百張賭桌,大廳前還有艷舞女郎表演,而四方八面的接待生則忙著把免費的飲料和食品派送給賭客。可是扣除了這些成本後,博彩業竟然仍能提供澳門近七成的國民生產總值。

他想起他三年前在東京是如何從一個構思開始,然後設計、造版、修改、大量生產、存放到店舖內零售,打拼回來賺到的血汗錢卻差點付不起代官山的舖租。子正不禁苦笑起來。

荷官發了一對 King 給世顯,卻只發了一張梅花7跟一張紅心9給樂沛。莊家開出來的牌加起來有十八點,結果世顯跟樂沛一勝一負。似乎幸運之神真的眷顧世顯,卻沒有替樂沛把期望值推高。他們又賭了一局,這次莊家得到廿四點,世顯跟樂沛都贏了。

「看啊,都說廿一點贏面最大哦。子正,你也跟我們賭上一手吧。」樂沛說。

「那所謂的正數期望值包括了你去計算著每張牌出現過的次數, 再默記著十多二十局以後剩下的牌叠裡的點數會否偏向一面,才可以估計到你究竟要讓自己還是莊家抽上下一張牌。」子正沒好氣地說。「你現在靠的只是純粹的運氣罷了耶。」

「哎…… 是這樣嗎? 」樂沛像是被一言驚醒。「可是靠運氣也沒有甚麼不好啊。」

如是者樂沛跟世顯又繼續賭了數局,子正也跟著賭了一、兩局。

這對樂沛而言原是十分平常的一次聚會, 也算不上有甚麼驚濤駭浪。可是就在金沙賭場的這個大廳,大概十多分鐘之後,離這張廿一點賭桌不遠處,某些將會影響他一生的事情正在慢慢貼近,而他又未察覺得到。甚至在這晚他遇到這件事情以後,他也未懂得這事情如何能夠改變了其他所有事情發展的方向。在這刻,他仍然是個跟朋友玩樂著、經常地口不擇言的那個何樂沛。

「嗨,嚴子正!」浩宏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他們。

「方浩宏,很久不見了。」子正跟浩宏相擁了一下,然後浩宏又跟世顯和樂沛問好。

「自從你的生日派對以後,我們四子現在又在聚在一起了。」世顯看到他們因為自己將要結婚而為他聚首一堂,自然感到特別高興。

他們四人在大廳裡信步而行,途經骰寶的賭桌便賭上一手,碰到了一臉霉氣的百家樂莊家又下了兩注,也沒有甚麼特定的目標。這麼大的一所賭場,上下各層都是慕名而來的賓客,也總不會碰上哪認識的臉。當然在很多年以後,樂沛讀到雜誌上一些普及科學的文章,才知道這並不是單純的統計項目。

也許很多人都會在城市的街頭上遇到不常交往的朋友。當巧合過後、寒暄過後,兩人自然各有去路,也許在餘生也未必會再次碰到。可是那又有甚麼巧合可言呢?要是你星期六傍晚的時候遊蕩於銅鑼灣崇光百貨四周、東角街一帶最人煙稠密的地方,大概你所認識的朋友當中也有二、三十人同時間在銅鑼灣同樣的區域亂逛吧。要是將時間改成星期二的清晨五時二十分,或者將地點改為龍虎山山頂,又或者將那人變成剛入境的日本旅客,而他還能遇上他的同伴的話,那才是確確實實的巧合吧。

「你的電話怎麼了?」樂沛跟浩宏兩人走在前端閒談著。子正則和世顯談論著結婚要準備的事情。

「這天朝早被我砸壞了啊。」

「發生甚麼事了嗎? 」樂沛沒有正眼看著浩宏, 只是像平常聊天般邊行邊說。

「不要以為騙得過他們,便可以騙得過我啊。」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把你瞞過去。」浩宏木無表情地說。「我跟女友分手了。」

「最近的事嗎?」

「對,大約三小時前吧。」

「嘿,」樂沛乾笑了一聲。「為甚麼?要告訴他們嗎?」

浩宏擰轉身子看看世顯,又回頭跟樂沛說。「不要跟他們說。」

「幹嗎?這些年來有哪一次不是跟大家說出來,然後把不開心的事跟整晚的酒一起吞下肚的?為甚麼不告訴他們?」

「他們一個剛從東京乘了五小時飛機回來、一個還有兩星期便要結婚,總不能讓一個不相干的女孩掃了我們四個人的興吧。」

「那麼為甚麼告訴我?」樂沛睨著眼看浩宏。

「因為我失戀的話,也不想你活得太好啊。」浩宏苦笑了一下。

「那麼你選對了傾訴對象啦。」樂沛輕輕拍了浩宏的背。「是她向你提出分手,還是你向她提出的?」

「算是我提出的吧。」浩宏說。

樂沛笑說著。「那根本就是喜事一樁吧。」

「樂沛、浩宏,」子正在他倆身後喊道。「要上套房了嗎?時候不早了哦。」

「當然喇。」樂沛轉個頭來回答子正,焦點卻不經意地落在一張賭桌上的女子。

聚焦到視線範圍內的女人原是男人的反射條件,跟聚焦到同樣範圍內的獵物和敵人,哪怕是男性視覺神經的進化過程裡的其中三項本能。然而在這個可以付現鈔去獲取食物、而敵人又不能憑肉眼分別的社會裡,似乎只有搜尋異性這本能還尚算留有用處。那女孩也沒有甚麼特別之處,樂沛只是覺得她有種不屬於這地方的氣味。

看來還有點眼熟。他跟她在哪裡遇過呢?樂沛想。

「怎麼了?」世顯跟子正站到樂沛旁邊,沿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又看上了哪個

女孩?」

「唔……」樂沛有點遲疑。「你們先上套房吧,我隨後便趕來。」

「不要那麼掃興嘛。」浩宏道。

浩宏說的話,樂沛已經聽不進耳朵裡。

我和我的便利店【四】 別

當考試過後, 一切都比考試前變得更空洞乏味。樂沛跟世顯、子正和浩宏打桌球、唱KTV,晚上則到灣仔的酒吧喝酒、或者觀看英格蘭的足球聯賽。只要是毫無意義的事情,他們大概都在這些日子裡幹過。樂沛一星期裡總會花一、兩晚到便利店找若婷。開始時他總會想好一些需要他光顧便利店的藉口,例如買雜誌又或者打電話之類的瑣事。後來他也懶得去想新的藉口,乾脆就去找她。若婷多上夜班,因為夜班的時薪比早班要好。樂沛也樂見便利店人影疏落,那他們便能更自在地談天說地。

「嗨,又要當夜班嗎?」樂沛走進了便利店。

「在深夜工作的感覺很不同的啊。」若婷說。「就像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整個城市在沉睡。」

「嗯哼。」樂沛從飲料櫃裡拿了兩盒朱古力奶, 付賬後又把其中一盒遞了給若婷。「夏天過後你會幹些甚麼?」

「老樣子吧,我家裡大概都付擔不起大學的學費。」若婷把玩著那盒朱古力奶。「可以申請甚麼學費津貼或者免息貸款吧。你成績那麼好不進大學怪可惜。」

「也沒有甚麼值得可惜啊。」若婷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需要用大學學位去證明自己的能力吧。你有看香港的電影嗎?周星馳或者王家衛甚麼的。」

「都有啊。」

「美國和日本便有大學設有主修香港電影文化的學位。可是在那裡的畢業生並不一定比我們了解得更多有關周星馳的對白吧?那就像被翻譯成日文或者英文的宋詞一樣,都失去了原著的神髓。」

樂沛就是喜歡跟若婷閒談時如此天南地北的愈說愈遠。「我大概懂你的意思吧。」

「那你呢?你要進哪一間大學啊?」若婷問。

「以我估計的成績大概都選不到我喜愛的課程吧。如果一旦公佈出來的成績比想像中還要糟的話,我爸媽已預備好把我送到澳洲或者美國留學了。」

「那時候你可以主修香港電影文化噢。」

「或者吧。」樂沛一口氣把餘下的朱古力奶都喝掉。「這裡最好賣的都是些甚麼東西?」

「我沒有仔細點算著。我想是罐裝可口可樂和萬寶路香煙吧。」

「為甚麼不兼賣魚蛋、燒賣或者電影光碟?那應該很受歡迎吧。」

「嗯……我從來沒有想過耶。」若婷側著頭想。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夏季,空氣裡都瀰漫著回歸中國的味道。

「會下雨嗎?」

「大概會吧。」

兩個靜靜地望著街上的車輛駛過。

「你有看過赤川次郎的推理小說嗎?」

「嗯哼,都是在看三色貓系列。」

「噢,我在看那個當小偷的丈夫跟當警察的妻子的故事系列。」

「你想當警察嗎?男生們或多或少都總會有長大後當警察的想法吧?」

「警察跟黑幫大概只是穿著制服的一幫人和紋著刺青的另一幫人的分別吧。」樂沛檢視著書架上的雜誌。「有機會的話,我寧願做一個大反派。」

「為甚麼?」

「我有三個很要好的朋友,一個大概會繼承老爸的時裝公司,另一個將來不是當律師的話便是當個甚麼銀行家。還有一個大概自七歲起便立志當一個哲學家。我呢,卻從來沒有想過為自己的將來決定些甚麼。如果十年後的我發現原來並不想當一個警察或者律師的話,大概會埋怨十年前的我吧。或許跟某些天生異稟的運動員一樣,他們的身體內會有適合長跑或者游泳的基因, 而我身體內則有那些適合當反派的基因吧。只可惜每個人只活一次,結果大家都找上最安全的路、選擇最安穩的工作,然後他媽的安靜地死去。」

「這是個很奇怪的想法。」若婷認真的想著。「可是我卻想不到如何去否定它。」

結果那天晚上真的下起了雨來。來光顧的客人變得更加疏落,每當街道上有車輛經過時都會發出沙沙的聲音。樂沛原本還想說些甚麼,可是到最後都沒有說。有個客人進來買了兩罐啤酒和一盒避孕套,樂沛則佯作選購雜誌。那人跟若婷咕嚕咕嚕的說了些甚麼,然後便離開了便利店。

「那人說了些甚麼?」

「都是一些奇怪的東西,大概已經喝醉了吧。」若婷說。「他說世間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會在瞬間枯萎。」

「那比一般人還要清醒嘛。」

「也可以這樣說吧。」

「嗨,若婷。」樂沛說。「要交換電話嗎?或許我們找天可以到咖啡室閒聊或者去看齣電影吧。」

「好啊,讓我先把筆記簿拿出來。」若婷說著便進去了店後面的一個小小休息間裡。

已經差不多深夜一時了,雨還沒有停下來。樂沛走到近門口的位置,世界還真的是沉睡著。過去的數個月裡,他都沒有很在意身邊的事物。但當鄧小平逝世、曼聯的球星簡東拿退役、英國保守黨結束其十八年的執政黨身份,樂沛才發覺這世界看似是在沉睡,但暗裡卻像地球自轉和公轉一樣默默地在人們的身邊流動著。

若婷出來了,然後從筆記簿中撕了一頁給樂沛。「嗨,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樂沛也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她那筆記簿上。「要打給我哦。」

「你想雨會停下來嗎?」

「大概不會吧。」

「我想我要回去了。」

「好啦,也差不多是時候收拾昨天的報紙了。拜拜囉。」

「再見。」說罷樂沛便冒著雨離開了便利店,跑回兩個街口外的家中。

*     *     *

就在彭定康跟妻子、三個女兒和兩頭爹利犬乘坐不列顛尼亞號回到英國的那一個月,世顯考上了香港大學法律系、子正跟浩宏則考上了工商管理學系。而樂沛最後則選擇了到英國倫敦國王學院留學。浩宏告訴他,那或多或少都是因為殖民地情意結的關係,可是樂沛知道那只是自己信手拈來的一個選擇。若婷最後也沒有致電給樂沛。

而就在那下著大雨的晚上以後直到他離開香港之前,樂沛也沒有再到便利店找她。他很多年以後想起來,他其實並非刻意迴避她,只是他一直在忙著辦理入學手續、執拾行李, 還有跟朋友逐一道別。直到飛機經過羅馬尼亞上空的時候, 他才猛然醒起,噢,應該要給若婷打一通電話交待現在的狀況吧。

可是到了倫敦以後,樂沛卻沒有再把香港的事情放在心上。他拼命地在深夜溫習每一個選修的科目、然後每天朝早作俯地挺身和仰臥起坐各一百下才去上課。那些日子就像白濛濛的煙從煙囪裡呼出,然後又在天空裡消散無息。他這樣做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有能力去達到目標中的成績,為了證明高考是一場玩笑。他拿著在倫敦國王學院第一年考試的成績單去申請進入香港大學的金融系,不消兩星期便收錄了。

然後在倫敦的最後兩個月,樂沛放下了書本,每朝仍舊完成那一百下的俯地挺身和仰臥起坐後,便跟女孩子約會。他的第一次是和一個比他大兩年的韓國留學生激烈地完成。他之後跟其他亞洲國家來的留學生搭上,也跟好一些洋妞上床,直至他離開希斯路機場,回到香港的赤鱲角機場為止。

在一年前他是一個小混蛋,現在他是一個在倫敦國王學院成績斐然地度過了一整年的大混蛋。他不止明白到浩宏所謂「只有戰勝了的將軍才有資格寫歷史」的說法,而且知道只有戰勝了的將軍才有資格去決定誰是正派、誰是反派。他在香港大學的三年裡頭確實地做好了這個角色:他早上總是蹺課、晚上則跟女生胡混;他還舉辦聖誕舞會,給男生和女生一個跟對方上床的藉口。然而每次大考前的兩星期,樂沛都會把自己和二十多罐雀巢咖啡關起房裡拼命地溫習。

然後在那三年的某一天,他在家附近的街道上閒逛時,才發現從前那便利店已經結束營業。

風塵東京【三】 代官山

兩個星期後,日本時裝週早已經曲終人散。梓晴也花了額外的兩星期假期去和穎思在東京的街頭閒逛,也看到了她期待已久的櫻花。可是她一直不敢一個獨自流連,大概因為在到達東京的第三天,她倆便在六本木的街頭上被喝醉了的老翁調戲。幸好穎思最終用上不太流利的日文夾雜著英文髒話把那個老頭子嚇退。梓晴也因此對穎思增添了不少好感。

而她找上的朋友當中, 小野剛請了一個月的假期, 要回到靜岡市照顧他生病的母親;蘇永仁則一直沒有給她回覆;而嚴子正只是簡單地回覆了一句「事忙,容後回覆」便再沒有回音。所以這些日子她都讓穎思帶著她到處亂闖。

而剛落幕的日本時裝週也不像梓晴預期中那般惹她生厭。打頭炮的mercibeaucoup, 選擇了把主題放在那些掛在身上誇張的泡泡、那些針織的外衣、和那些少女專用的色彩, 讓梓晴彷彿看見宇津木本人站到她的眼前。研壁宣男的 support surface 也不俗,那些設計起碼是可以立刻從模特兒身上脫下來,穿上走到街頭上而不會讓人投以怪異的目光的那一類。梓晴總在想,如果由她去設計那些款式的話,會有怎樣的效果。川久保玲也從來沒有主修過服裝設計嘛,而梓晴她則起碼修過市場學,懂得如何去平衡藝術和大眾的眼光吧。

也許想得太多了。這是四月份百無聊賴的日本。

這天,她們到了離六本木不遠處的惠比壽,而梓晴心裡就是不斷地想著各式各樣互不相干的事情。

「梓晴,我們到那邊吃拉麵好不好?」

「嗯?甚麼?」梓晴剛回過神來。

「到前面那間香月拉麵店好不好?」穎思就是那種每天十六小時都是如此興致勃勃的人。「如果不痛快地在東京大吃特吃這裡的拉麵的話,回到香港會後悔的噢。」

「是這樣嗎?」

「一定錯不了。」穎思拉著梓晴走向拉麵店。「正確一點地說,就算在東京每天都吃拉麵也好,回到香港之後還是會懷念的。」

她們來到了那間在東京而言算是標準尺寸的拉麵店,但梓晴跟穎思坐下來後還是有點兒侷促。梓晴點了一個豬骨湯叉燒拉麵、穎思則點了每日限定只賣一百零一碗的招牌拉麵。然後穎思便開始告訴梓晴有關她男朋友的一切事情。由他們如何相識、如何度過第一個情人節,到她的男朋友如何當上了律師、如何在峇里跟她訂婚,都毫不客氣地跟梓晴分享。

「等一下,你跟你的男朋友訂婚了嗎?」梓晴好奇地問。

「對啊, 他還送了我這枚訂婚戒指。」說罷穎思便露出她左手中指上的鑽石戒指。

「很漂亮的戒指。」梓晴看到也不禁由衷地道。

「也不是那種貴得要命的款式啦。」穎思甜甜的一笑。「可是,這是我最深愛著的人送給我的一個終身承諾。」

「最也正確不過了。」梓晴也笑著說。她發覺穎思也只不過是一個跟她一樣的女人。穎思把所有名牌服裝、手袋、皮鞋、鑽石戒指通通都摃在身上,最後還不是為了找到一個深愛著自己的男人而已。

事實就是簡單不過如此。分別只是在於: 梓晴還未找到那個屬於自己的男人。

「呃,那個。」穎思把招牌拉麵吃掉一半以後,突然想起了甚麼似的停了下來。

「甚麼?」

「有關你跟嚴大少爺的傳聞,是真的嗎?」

梓晴淡然的一笑。「是有關我跟他是親姊弟的傳聞,還是有關我找殺手追殺他的傳聞啊?」

「都不是啦。」穎思說。「是有關你跟他拍拖的傳聞哦。」

「嗯哼。」梓晴把一塊叉燒挾到口中。「都是真的。可惜已是兩年多前的事了。」

「然後他便離開了香港嗎?」穎思發覺到自己好像也知道得太多東西了,連忙補充道。「對不起,這些都是我男朋友告訴我的。他跟嚴大少爺是很要好的朋友。」

「沒有關係啦。」梓晴道。「那時候他一聲不響地到了東京這裡,為的就是要在躲避他的老爸。也沒有跟我確定地說過分手或者是甚麼的。就像是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

「他現在在東京吧?為甚麼不去找他啊?」

「我有電郵給他啊,可是他還是一心陶醉於工作吧。」

「呃?他在這裡有自己的品牌嗎?」

「嗯……我想有吧。」

「那麼他的品牌叫甚麼名字?」

「不知道啊。」

那個該是拉麵店老闆的老伯倏然抬起頭來, 跟梓晴道: 「你們是在找甚麼人嗎?」

這下子梓晴跟穎思都呆住了,因為老伯說的不是日文,而是生澀的普通話。

「你聽得懂我們說的話嗎?」穎思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眼神。

「對啊,我們都是從上海來的,轉眼間也快十年了。你們廣東人的說話尚且都聽得懂。」

「那麼你知道附近有一個年輕的廣東人來到這裡當時裝設計師的嗎?」梓晴原想阻止穎思繼續再問下去,可是她跟拉麵店老闆你一言我一語,梓晴根本來不及反應。

「就是嘛…… 大概一年多前開始有一個香港來的朋友, 差不多每星期光顧這裡三、四晚,每次也是點這個豬骨湯叉燒拉麵。」老闆揚一揚眉,續道。「後來跟他也頗投契嘛,他也告訴我他是如何離開香港、獨個兒來到東京這裡,然後老是說著要甚麼闖一番事業似的。」

「你知道他在哪裡工作嗎?」穎思熱切地問。

「不知道啊。」老闆搖了搖頭。「可是他每次離開的時候總是往代官山那邊走。」

「真的太感謝你了。」穎思轉身跟梓晴道。「怎麼了?要去找他嗎?」

「才不要。」梓晴說罷便把最後一口拉麵都吃掉。

「不,讓我更正這一點。」穎思乾咳了一聲,一臉正經地道。「我們並不是去找他,而是你的命運把他送到了面前,現在你該要怎樣迎接他。」

「為甚麼你如此希望我找到他?」梓晴仍是猶豫不決。

「我只是將我從你眼中讀到的意思翻譯出來吧。」穎思道。「當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的時候,總可以想到很多理由去找他;可是當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卻不想去找他時,理由卻就只有一個。」

「是甚麼?」

「你心底裡最明白不過吧。」穎思笑說著,然後便跟拉麵店老闆結賬和道別。

梓晴跟著穎思離開了拉麵店,卻只見她大步大步地逕自向代官山進發。梓晴也沒有再說甚麼,便跟著她往那兒走。

她們一直往西走, 每看見一間服裝店便向裡面的店員詢問: 「知不知道附近有一個香港來的設計師在這裡開店?」起初梓晴都沒有抱著甚麼期望,可是穎思卻像有花不盡的氣力和好奇心般不斷地詢問著。然而當她們走到舊山手通和駒澤通交界,那間少女服飾店的女職員居然說得出一個確實地址的時候,就連梓晴都像被穎思感染了一般,真的想著或許會有機會找到子正。那地址就是在代官山車站後面不遠處、佈滿了中小型時裝店的那條街道上某幢矮樓的二樓。只是那女孩依稀記得那男人總是怪怪的,遇著心情好的時候才會開舖營業。

「如果子正心情不差的話,我們便能夠找到他了──起碼有一半機會吧。」穎思仍是如此樂觀。

好不容易又走了十多分鐘,才穿過了車站來到那條小橫街上。穎思此刻卻嚷著要離去。

「哎,甚麼?」梓晴道。

「不、不,我的意思是我自己一個先離去。剩下的時間便留給你跟子正吧。」穎思說。「我最後的忠告是:要不把他帶回香港,要不便把你的感情留下在東京。」

「如果我當初有那樣灑脫的話,現在可能跟你在表參道逛著 Prada Cartier 的店吧。」

「不用擔心,我們下次來到東京時再逛也無妨。」說罷穎思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梓晴找到了那幢矮樓, 地面那層是賣漂染牛仔褲的店舖。她走到了二樓的店舖內,一時之間卻也找不到任何人。那裡賣的都是單一色調的男裝衣服,而且剪裁極為簡單的款式。梓晴看見了一件純黑色的西裝外套,連鈕釦跟衫袋的設計都除去了。

「不好意思,有人在嗎?」梓晴先嘗試用日文問道。

腳步聲由遠漸近地傳來,直到店舖靠內的一扇門後停下。

忽然之間,梓晴不再期待著甚麼事情了。她知道那扇門後面的就是子正。過了兩年多後,他們又即將在這陌生的國度再次碰面。沒有令人動容的偶遇,也沒有令人心跳的不安,一切感覺都是平淡得出奇。

那扇門後的人彷彿想了良久,終於把門打開,慢慢地從門後走出來。「終於給你找到我呢,梓晴。」

「誰叫你不好好躲起來?」站在梓晴面前的,正是兩年前失落了的那個男人。

結果都失望【二】 對話

這是世顯跟穎思在婚禮之後、結婚一週年紀念之前某一個星期五晚飯後的對話。

「明天晚上跟我到尖沙咀逛街好嗎?」穎思問。

「改天行嗎?我明晚約了樂沛跟浩宏聚舊。」世顯答。

「又跟他們去喝酒嗎?你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有跟我逛街購物啊。」

「你跟你的同事們去逛也行吧?」

「那些短裙啊、高跟鞋啊,還不是買了穿給你看?如果不小心買了你不喜歡的款式,你還不是會發牢騷?」

「只要你喜歡的我都喜歡,可以了嗎?」

「不可以。我可要給你點懲罰。」穎思側著頭想了一想。「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六,你都要跟我去逛街。」

「好吧。那我明晚可以跟樂沛他們聚舊了吧? 」世顯拿著電視機、有線電視和Now寬頻電視共三個遙控器,不斷地嘗試揀選著任何一個他稍感興趣的節目。當太多的頻道可供選擇的時候,人們卻不懂如何決定去停留在一個頻道上。

「可以喲。十二點前要給我回來,遲了我會把大門反鎖的喲。」

「那我乾脆明早才回來啦。」世顯半開玩笑地說。

「如果這樣的話,我會找全香港最早上班的鎖匠把大門的鎖換掉。」穎思嬌嗔著道。

「拜託,看在老天爺份上。」世顯臉有難色地道。「要在十二點前回來的話,連足球員熱身的片段也看不到呢。」

「如果想要看足球賽事的話,你可以叫他們來到我們家裡啊。」穎思道。「這樣你可以留在家裡陪著我,同時也可以跟你的朋友一起聚舊嘛。」

「他們來到家裡的話,難免會把這裡弄得亂七八糟吧。」世顯作最後的招架。「當然啦,所以你要負責打掃的工作。」穎思因為世顯跌入了她的圈套而一臉得意。「地板也開始暗啞了,這個週末你也應該花些時間去替地板打蠟吧。」

世顯完全明白到跟穎思纏上了的後果將會是甚麼樣。從前的他會熱切地聆聽著穎思的說話,而她也會熱切地聆聽著自己的說話。現在的對話語言只屬於表層意義的交流,而再沒有夾雜著互相吸引、拉扯、挑逗等複雜的感覺。

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嗎?於存在其他可能性的平行世界裡,世顯可以做出不同的選擇而比現在更好嗎?他按下了遙控器,又轉了去另一個電視頻道。

「在酒吧裡跟在家裡的氣氛很不同嘛。」世顯一直在用錯誤的模式去討價還價。

「明天晚上我會在凌晨兩點完場前回來,然後星期日的上午我替地板打蠟吧。」

「你到底是想跟他們聚舊還是想看足球比賽啊?」穎思仍是咬著他不放。

世顯沒想到穎思有此一問。「那……當然是聚舊了。」

「就是嘛。」穎思心裡有數。「要是聚舊的話,哪一場賽事也沒有關係吧。你們早一點出來見面,看晚上十點的那場比賽,那便趕得及在凌晨十二時我鎖上大門前回來啊。」

世顯徹底地輸了。穎思顯然早有準備。該是先把週末的比賽場次背上了三、四遍才漫不經心地跟他打開這話題的。她手上擁有高跟鞋、大門、鎖匠、地板、比賽賽程等手段和藉口,而他自己則只能夠被她弄得團團轉。在談判桌上,他只拿下了一場凌晨十二點前完結的足球賽事去和朋友聚會,付出的卻是另外兩個週末的時間再加上打掃和打蠟的工作。

反正也不是甚麼重要的東西,所以他也沒有介懷這些付出的東西。世顯介懷的,是穎思究竟在背後花了多少心思。

「隨你喜歡吧。」對話就此告一段落。

這樣刻板單調的對話,世顯跟穎思都沒有放在心上。但每當相似的對話在下一個星期三或者再下一個星期六不斷地重複著的時候,對話裡的內容便不再只是字面上的意義。字裡行間的含意都會隨著重複的次數而被深化與加強著,而一股無形的張力也在兩人之間的關係上蔓延。

分手的理由【五】 爺爺‧鋼琴

當愷韻的爺爺去世的時候,浩宏還未懂得這是怎麼的一回事。

浩宏只見過她的爺爺一次,那是在某個農曆新年前微冷的二月。他對她爺爺的印象並不是太深刻,只不過當愷韻說她爺爺從廣州回到香港時,浩宏勉為其難地跟愷韻和她爺爺去喝過一次早茶。

她爺爺的身型瘦削, 每一步都讓人害怕他快要跌倒般。就像每一個經歷過八年抗戰、國共內戰和文化大革命的中國人一樣, 他臉上有著比一般老人更加多的皺紋和隱藏在臉上淡淡的哀愁。可能是因為有些老人痴呆症的關係, 他說的話總離不開六、七十年代的事情。愷韻還猜爺爺誤把浩宏當作自己的兒子、她的父親。

爺爺的話不多,所以大部份時間都是愷韻跟浩宏聊天,老人則靜靜地吃著茶樓的點心。

「他好像不太喜歡你呢。」愷韻笑著道。

「別瞎說。你看你爺爺吃得多滋味。」

「我有跟你提起過嗎? 我三歲以前都是爺爺跟嫲 .養的, 家裡還養了一頭跟我那時差不多大的狗。嫲 .常說那只狗跟我一起太危險了,要把牠送給鄰居。爺爺卻常常抱著我逗那頭狗玩耍。那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怕牠, 牠也跟我在家裡東奔西跑。」

「也許是你小時候太可愛,牠不忍心咬你吧。」

「我想也是吧。後來有一次牠把我的洋娃娃咬得四分五裂,害我哭了整晚。第二天爺爺竟然忍心立刻把牠送走了。其實我也不捨得牠的,可是那時卻不知道如何跟爺爺和嫲 .說。」

「但他倆也總算疼你吧。後來呢?」

「後來嫲 .死了,我媽生怕爺爺一個不能照顧我,便把我接回香港。所以爺爺轉眼間便失去了兩個至親的人了。」

浩宏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以甚麼來回答, 便靜靜的看著她爺爺津津有味地吃著蝦餃。

「家賢,你知道嗎?如果在早些年毛澤東還在的時候,日子可要過得比現在慘得多了。」愷韻的爺爺倏然沒頭沒腦的說出一句話來。

「家賢是我老爸的名字。」愷韻說著又笑了一笑。

浩宏明白了,便繼續聽愷韻的爺爺說下去。

「那時我們四代都靠打鐵賺來少許血汗錢, 賺多了便買下一小塊田、賺多了又買下一塊。後來只不過是菩薩心腸,給那些乞兒派些粥水、幫那些孤兒寡婦籌些殮葬費,卻說我們是甚麼地主、甚麼走資派。我們以為把屋子和田地都送出去了,也就罷了。可是那些紅衛兵卻要批要鬥,把你爺和大伯拿去扯鬍鬚、跪玻璃,還綁著他們兩隻姆指吊起在樹上。」

愷韻本身也不知道這些事。看到爺爺事隔這麼多年以後,眼眶還是濕透了,才知道那段歷史是如何痛入心扉。

「跟那些蘿蔔頭打仗的時候也還好。打到來時跟著大夥兒離開,仗打完了便回到村裡,也死不了多少個人。可是那毛澤東搞甚麼革命、甚麼三反五反,卻非要把人迫死不可。家賢,你七歲那一年我帶你來到香港,隔一天後香港跟大中國大陸那邊界也封鎖了。」

之後的事情愷韻也跟浩宏交代了。大概是八十年代時, 開放改革的風氣還未成形,但爺爺就是說習慣不了香港的生活節奏,也說死也要死在中國大陸的土地上,所以便跟嫲 .回到廣州定居。

這些往事便是浩宏對愷韻的爺爺唯一的記憶。

所以當愷韻打給他說她爺爺過身了的時候,浩宏知道愷韻是如何傷心。儘管他正跟世顯、樂沛和一大夥樂沛的女性朋友一起在酒吧裡看著歐洲聯賽冠軍盃的準決賽,但他還是盡了男朋友的義務,立刻趕到愷韻的家裡去。

「愷韻,不用怕。」浩宏到了愷韻家門口,看見愷韻時第一句便如此說。愷韻也沒有說些甚麼, 只緊緊地抱著浩宏, 就像整個人都陷入了浩宏的身體一樣。浩宏把她抱進睡房的床上,然後到廚房倒了一杯暖水給她。

「你爸跟你媽呢?」

「往廣州去了。」

「如果你爺爺知道你現在已經亭亭玉立、不再是那個三歲的小女孩的話,他也會覺得安慰吧。」

「不。我半年去探望他的時候,他連我都已經不認得了。」

浩宏沒有再說甚麼。

這晚愷韻的睡房看不見月亮, 也看不見星光。公路上的汽車有一輛沒一輛地駛過,街上的野狗有的沒的吠上兩聲。浩宏本以為愷韻會哭得很厲害的,可是她卻一點眼淚也沒有。

「宏。」

「怎麼了?」

「你會死嗎?」

「當然會啊。」

「但我好害怕這種感覺。如果爺爺可以死去、你可以死去、爸跟媽都可以死去的話,那這世界不是會便得很孤單嗎?」

「可是我現在就在這裡,坐在你的床邊,伴著你直到你睡去。所以沒有甚麼好可怕的。」

「我睡醒的時候,還會看見你坐在這裡嗎?」

「會啊。又或者太累了、睡倒在你的身旁。」

「但我會不會睡倒了便不再醒來?」

有時候女孩子們就是有這樣不著邊際的想像力。「才不會。我明天一早會用吻把你像睡公主般弄醒。」

愷韻笑了。「那可以伴在我的身邊, 待我睡著後你才睡嗎? 我怕我看見你睡著了,我卻睡不著。」

「知道了,反正我不累。」

浩宏輕吻了愷韻,又給她蓋上了被子後,便坐在書桌前呆呆地出神。最後他們也沒有怎樣談及到她的爺爺。也好,浩宏本身也對那種有關生老病死的對話感到棘手。

他閒著無事,想找本書消遺一下,便往書櫃掃了一眼。他無意看到了唐君毅的《哲學概論》和羅素的《我為什麼不是基督徒》。

總算有一個女孩懂得欣賞哲學家的思維了。他想。

他當然不知道,愷韻是為了他才看這些帶了出門會給朋友們逗笑的書。

浩宏看一看愷韻,發現她側睡著時著實很難分辨她究竟是否睡著了。他又看一看窗外,月亮隱約地從雲層中透出了些光,那只野狗也沒有再吠了。每個像這樣月色迷濛的夜晚,浩宏都總會和愷韻做愛。他們愛用 Kenny G 那張精選C D 的音樂來蓋過他們的聲浪,然後當愷韻騎到他身上的時候(愷韻常說,這是她在這段關係中唯一能夠駕馭浩宏的機會),他便能仰望到那濛矓的月光。而且在過去的日子裡,浩宏也不只一次在深夜把愷韻弄醒,然後再幹一次。

如果愷韻工作不如意,又或者月經前鬧情緒的話,浩宏總認為做愛是最好的解決方法。管他的,浩宏從來不知道是誰開始把性愛歸類成跟謀殺或者叛國般需要到教堂懺悔的行為。

但他這晚並沒有這樣做。那一刻,他意會到某些過去二十多年來從沒有留意過的東西。某種賦予生命意義的東西正逐漸在他的心裡消逝,彷彿愷韻的爺爺把一片原本屬於他的生命從他手上搶走了一樣。他彷彿捉到了甚麼竅門,卻不知道如何去解讀這種感覺。

浩宏需要坐在一台鋼琴前。他有一種非坐在鋼琴前不可的衝動。

他走到客廳,隱約聽見東區走廊傳來零碎的汽車引擎聲正和牆面時鐘上秒針的滴嗒聲交錯著。整個維多利亞港都泛著微黃,而九龍半島的建築物則仍舊屹立在充滿氖氣的霓虹燈廣告叢中。

浩宏左手笨拙地彈著和弦、右手斷斷續續地彈著簡單的音符。他不知道這個時候可以彈些甚麼,但音符在琴鍵上慢慢地經過包著絨氈的小木槌,在鋼絲弦上化成一段一段的旋律,旋律又經過浩宏腦袋裡的顳葉來到額葉,轉化成他口中輕輕的哼著的歌詞。這些年來,他幾乎從未哼過這一首歌,但當下卻又是如此地恰當: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ill it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 must be strong, and carry on

 Cause I know I don't belong

 Here in heaven......

愷韻聽到了鋼琴聲,慢慢地從睡房出來。她在到浩宏身邊,把頭擱在浩宏的肩膊上,眼裡卻始終沒有哭出過一滴眼淚。直至窗外淡藍色的光伴隨著烏鴉的叫聲從窗外輲滲進屋內,浩宏才發覺他倆如何在沙發上相擁而睡著。

有些不讓你知道的事情想你知道【三】 關於記憶

你知道嗎? 記憶對我來說總是種很具吸引力的話題──沒有甚麼東西比記憶這回事更難去解釋了。比方說,你可以忘記上星期四的晚餐吃了些甚麼;但你不會忘記第一次的約會、第一次接吻。更神奇的是,很多不屑一顧的事,總會在腦海中盤纏不休。以我自己為例, 我總是記得在八、九歲的那一年, 我在酒樓裡坐在喧鬧的大人間,一邊聽著別人祝福著新婚的表伯父和表伯娘,一邊看著面前的可口可樂的氣泡衝擊著冰磈,直到那些冰塊完全融掉時的情景。

那是一個奇怪的異例吧。

在絕大部份的時間裡我的記憶力並不比金魚來得特別好。而且有些時候你以為我聽進了耳朵的,其實並沒有記進腦裡去。只要待手上的事情辦妥,當下的記憶就會沖洗一次。也有經常遇到而又必然會忘記的,例如大哥和二哥的朋友打來家裡,要留個甚麼口訊待他們回來轉告的,我大都忘記得一乾二淨。後來有一次二哥的女朋友打來,說要告訴他更改了見面的地點;可是哥回來的時候我卻在拼命地溫習。結果呢,二哥被女朋友痛駡了一頓、我就被二哥痛駡了一頓。大哥那次看見了,便著我把撥過電話來的人的名字都記下放在電話旁,便不會忘記了。當然,我也要過了好幾通電話後才牢牢的記進大哥的忠告。

可是如此一來, 我便漸漸養成一種寫筆記的習慣, 就像「星期六早上跟外婆喝早茶」或是「十二月十八日前把聖誕卡寄出去」等事情。後來要記下的事情卻慢慢不受控制:同學的電話號碼、朋友的生日日期、銀行的戶口密碼、往赤柱的巴士路線編號…… 直至兩個月前,我才發覺我把自己的身分證號碼也記下了在筆記簿上,卻同時也把這個號碼忘記了。我敢肯定當中有兩個四和一個零,可是我總回想不到一個完整的身分證號碼。

我很想很想把我的身分證從錢包裡拿出來一看, 我發誓我會把它的號碼牢牢記住。如果我可以打開筆記簿由尾開始數第四頁,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把那號碼在心中默唸三十遍。可是呢──兩個月前我把錢包和筆記簿都丟失了。

那是一場災難。

丟失筆記簿後的兩個星期跟我過去那三年簡直就是兩種生活模式。一種是機械式的執行指令,每日的行程都是確定的;一種是混沌而又虛無的。我第二天便開始失約,到想找朋友確定一下約會的時間,卻連一個朋友的電話也記不起。想到灣仔的人民入境事務處補領身份證,卻忘記了哪一條路線的巴士會途經灣仔。一切都變得不真實、一切東西都像掉散了的砌圖一樣。大概當我年老時患上柏金遜病的時候也會差不多吧。

那個時候也許因為太混亂的關係,卻總沒有想過買一本新的筆記簿來把事情重新記下。而從第三個星期起事情卻起了變化。

我開始留意到一些我過去重來沒有留意的東西。我發現原來朋友們的電話號碼跟他們住的區域有一種很複雜的模式。就像發生地震前動物會瘋狂走避那種科學不能解釋,但卻確實存在的一種聯繫。又或者像巴士編號跟它們的路線的關係:譬如數字後跟著一個「M」字的,便說明巴士站附近會有地下鐵車站;百位數是「1」字的,便是經紅磡海底隧道往返香港島和九龍或者新界的路線。

而每當我從記憶中得到的額外的發現,便很難再去忘記了。情況大概就如八歲那晚在酒樓裡的情景一樣吧。

可是,究竟是誰決定哪些事情會被記下來,哪些事情就如行雲流水般被忘記呢?

餘情記【三】 遠行

碧文在大堂的一個大型電子螢幕面前,看著上面的資料不斷飛快地更改著。她只要定眼看上五秒便開始頭痛,所以她決定伺機應變。她從她揹著的輕便旅行袋裡把墨鏡和掌上電腦取出來,然後架上那副墨鏡,一邊瀏覽著茵特拉根的資料,一邊在赤鱲角國際機場入境區內的商場信步而行。說起來也真的不可思議,機楊本應是個過渡性的地域,是屬於人來人往的中轉站,而不是一個能讓人們停步歇息的地方。對入境的旅客來說,香港才是目的;對離境的旅客來說,飛機跟其他國家才是目的。可是碧文感覺到這個機場儼如一個小型市鎮般──也許三個客運大樓加起來的熱鬧程度跟整個銅鑼灣不相上下吧。

她完全想像不到這樣的龐然巨物,從前如何能夠如老爸所說的啓德機場般,座落在人煙稠密的九龍城。

這機場根本比九龍城本身還要大嘛。碧文想。

「嚴碧文!」一把熟悉的聲音從碧文的身後遠遠的傳來。她的本能不斷地阻止她回頭去反應,可是她卻不明白箇中的道理,逕自回頭去看看究竟誰人在呼喚著她。

「老爸的骨灰在哪裡?」碧文發現徐行怒氣沖沖的衝著過來,才猛然記起自己私底下瞞著老媽媽跟徐行,取走了裝著老爸骨灰的桃木盒子。「快點還給我!」

「你遲來一步啦。」碧文摘下了墨鏡,裝了個抱歉的表情。「已經跟我的行李運上的飛機哦。你倒也蠻厲害嘛,這麼大的機楊也可以把架了墨鏡的家姐找了出來。」

「多虧航空公司這早上打電話給我說要跟我確定機位,我來到機場的時候剛好你又把你的掌上電腦開啓。」徐行還想要把罵上三、四句的,可是見到她以後又硬不起心腸來。「現在跟我去跟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員把骨灰拿回來,然後交回給老媽。」

「不可以這樣做哦。」碧文帶著三分老氣橫秋地說。「把骨灰送到去瑞士是老爸的遺願,如果你不依照吩咐去辦的話,會被人家說你是不孝子喲。」

「不要這樣任性好不好? 」徐行的眼晴裡有著一口氣捏碎三顆合桃般強烈的怨恨。

「說起來,關於任性這一點,」碧文若有所思地說。「我跟老爸還要比你跟老爸相像呢。」

「那是我的老爸,不是你的!」徐行激動地拋下了這句話,回頭便要找路回家。

碧文被嚇呆了一下,才發覺這一次自己會不會已經闖出了禍。老爸的事一向都是他倆之間默認的禁忌。大概十二、三歲的時候他們就意識到,只要兩姊弟吵架時牽涉到這話題,兩人最終都會受到傷害。可是徐行卻不惜一切地要清楚地表達這個訊息給她知道──她已經做錯了。

她看著徐行的背影漸漸遠離,卻無意中發現到事情的轉機。她跟徐行兩姊弟從前是如何地心靈相通,今天她竟然到這一刻才察覺徐行的異樣。

她一邊起步奔往徐行,一邊大聲喊著。「徐行!我拆穿了你的詭計啦!」

徐行遠遠的聽到碧文的呼喚,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便被她追到眼前了。「怎麼了?你改變主意了嗎?」

「才沒有。」碧文抖了一口大氣,續道。「可是你也不愧為老爸的兒子哦。今天以後我要對你刮目相看。」

「我們還要在這個話題上繞圈嗎?」

「那麼轉個話題吧。」碧文似笑非笑地道。「你的背囊裡都裝著些甚麼啊?」

徐行怔怔地望著碧文,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好。

他嘆息了一聲,道。「衣物、護照、日常用品等等。」

「很好啊,這才不枉『徐行』二字嘛。」碧文興奮得緊緊摟著徐行,弄得他一面無奈。

風塵東京【四】 澀谷

梓晴最後都沒有告訴子正有關於想吃涮牛肉和半熟蛋拉麵的事情。她比較在意的,是子正在沒有刻意修飾和外來干擾的情況下,是如何在東京生活。而她則嘗試令自己在子正面前表現得很自然,但她越是去想時,舌頭便越是打結。

「我現在可沒有閒錢請客哦。」子正一邊在澀谷的街頭跟梓晴逛著,一邊若無其事地道。

梓晴還未回得過神來。「嗯?甚麼?」

「我是說, 我已經不是那個可以每星期都帶你到半島酒店吃午餐的那個嚴子正啦。」子正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笑。

「這晚餐我可以請客啊。然後我用公司的信用咭付賬, 最後還不是你老爸的錢? 」梓晴想了一想要補充些甚麼。「而且我那時根本就不喜歡半島酒店的三文魚。」

「說笑罷了。」子正聽到了「老爸」這個字眼,似乎輕輕觸動了他的神經。「雖然做不成嚴大少爺,當個懂得招待朋友的紳士還可以吧。不要少看我這個品牌,它這兩年闖出的名堂總算讓我不失體面在東京生活啦。」

「真大的口氣。」梓晴道。

終於,子正選了一間叫東方見聞錄的新派居酒屋。梓晴和子正進去後便坐到了一個廂房裡面。梓晴隨便點了些刺身啦、燒玉子啦、串燒啦之類。子正要了一客燒牛肉和茶漬飯,另外又點了一瓶大支裝的麒麟啤酒。侍應又問了些問題,子正隨便衍敷了過去。

兩人寒暄了一陣,談了些東京的天氣,也談了些香港的大小新聞。少不免也談到了日本時裝週。梓晴隱隱感到子正已經褪掉了從前那副躊躇滿志的臉孔,換來一張久歷滄桑的臉龐,和東京年輕男子典型的微捲長髮。

但這張臉也阻止不了梓晴去問她最關心的問題。「你不是要來這裡闖一番天下的嗎?怎樣了,在這裡找得到你的理想了嗎?」

「所謂的理想,說穿了只不過是定一個終生到達不到的目標吧。」子正說。「你知道嗎?可別讓幸福成為習慣的一部份。眼光不夠遠、總是想著賺了多少個千萬或者有了多少知名度便算達到理想的話,一個不小心四十歲前便做到了,往後的生活就變成活於高潮過後的虛無當中啊。」

「想不到世界上會有人『不小心地』達到理想啊。」

「唔,那總比不上沒有理想的人多。」子正說。「這個世界上大概就只有完全沒有理想的人、和抱有理想但怎樣也實現不到的人吧。」

「難得在東京碰到你,可不可以不要這般嚴肅哦?」

子正笑了一笑。「好吧,下次在香港或其他甚麼地方碰見你的話,才繼續跟你討論這個。」

「你還想再碰見我嗎?」

「碰碰也無妨呀。」子正想了一想,又道。「我這一生也不會只待在東京。也許我們會在某個夏天在瑞士的琉森碰到,坐在羅伊斯河旁喝著咖啡,各自數著自己的孫兒的名字呢。」

梓晴著意他提起了瑞士──是子正還記得她喜歡瑞士,還是子正一個信手拈來當例子的地方?「到那時候你還堅持要說理想嗎?」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要堅持我想做的事情的話,我很可能沒有孫兒呢。」

「說的也對。」

侍應把燒玉子和啤酒送來了,還有一雙冰凍的杯子。

「你在香港又生活得如何?」

「我自己還不賴吧。可是不知由何時開始,那地方變成了充滿對生活感覺到煩厭的人群。」

「我在這邊也有聽聞過呢。那些遊行啊、示威啊甚麼的。」

「對啦。從前的人只會埋怨自己不夠勤奮、不夠上進;現在發生甚麼事卻都把責任擱到別人身上,動輒便投訴、遊行,怕不夠新聞價值的話還可以絕食抗議,或者用手提電話攝錄下片段,放到網路上讓人指三道四。」

「真有趣。從前只有我會說這些話吧。」子正呷了一口麒麟啤酒。「可是我離開了你以後,你卻變得更加憤世嫉俗呢。」

「可不是我變了,而是整個城市變了啊。」梓晴嬌嗔道。「但我可不知道香港變成了這樣跟你離開了那裡有沒有關係喲。」

「那你有想過離香港嗎?」子正問。

「不知道啦,離開香港後又可以到哪裡去?」

「到東京也不錯嘛。這裡是個奇特的國度,每一天都可以遇到耳目一新的事情。大概世界上八十五分巴仙的奇珍異物都在日本吧。」

「才不要跟你待在同一個城巿。」梓晴把一件燒玉子挾到自己的碟上。「而且我去到其他地方也沒有一技之長可以養活自己啊。」

「不要有太多顧慮吧,否則哪裡都去不成噢。」

「像你一樣掉低一個留言口訊便遠走高飛嗎?」

「不要這樣說。」子正沉默了半晌。「那是叫年少氣盛嘛。還惱我嗎?」

「先親我一下,我再想想要不要再惱下去吧。」梓晴知道這分明是在賭氣。

可是梓晴還未來得及反應,子正已經整個身子跨過桌子,在梓晴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因為子正剛喝了一口啤酒的關係,梓晴還感覺到他的嘴唇吻到她的臉時那冰冰的味道。

「現在怎麼了,還惱我嗎?」

「還好吧。」梓晴感覺到臉龐熱燙燙的。「你現在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年少氣盛的嚴子正啦──要回去香港探望世伯嗎?」

「你不是在電郵中跟我說你不是我老爸派來的嗎?」

「騙你的。」梓晴喝下了一大口啤酒,希望可以稍稍從那一吻中冷靜過來。「是他叫我來日本找你的。」

「真的?」子正放下了筷子,瞪著雙眼等著梓晴回答。

「假的。」梓晴咪起雙眼,甜甜的一笑。

梓晴因為自己的惡作劇的成功而很快地忘記了那一吻。至少她自己是如此地想。子正苦笑了一下,便在沒有說甚麼。他用筷子攪拌著他那碗鰻魚茶漬飯,雙眼卻沒有離開過梓晴。

「看甚麼?」

「看看能否看穿你哪一句是真話、哪一句是假話。」

梓晴迴避了他的眼神,逕自挾了一塊燒牛肉。

「你還喜歡我,是嗎?」

「除非我是被虐狂吧。」梓晴又挾了一小塊海膽肉。

「你剛剛說謊了。」子正自鳴得意地說。

「是你說謊時總愛揚起你的眉毛呢。」梓晴抬起頭來望著子正的雙眼。「所以不要再故弄玄虛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否說謊。」

「哈哈,真有意思。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這樣的習慣呢。」子正放下了筷子,拿起了餐巾抹了抹咀。然後又喝了一口啤酒,才問道。「那麼……我老爸好嗎?」

「這是另一次試探嗎?抑或是你真的想知道?」

「答案會有分別嗎?」

「不,答案都是一樣。如果你想知道你老爸現在怎麼樣的話,便自己回香港找他吧。」也許梓晴沒有察覺得到──但相比起之前在東京落寞的日子,她現在跟子正一塊兒的時候,是如何地嫵媚動人。

子正想了一想,最後噓了一口氣道:「這起碼確定了你不是我老爸派來的。而根據這一點推斷的話,可以說明我老爸大致上仍是安好吧。」

「哼,自作聰明的不肖子。」梓晴一口氣地喝著那杯啤酒。

「怎麼了?更年期失調的大嬸。」子正也咕嚕咕嚕喝著他那杯啤酒。

梓晴聽罷也來不及把杯子放下, 便用另一隻手指著子正道: 「別瞎說! 我才三十二歲而已!」

子正仍舊仰著頭,一邊斜眼看著梓晴、一邊喝著他的啤酒。

然後子正「咯」的一聲放下了空杯子,而梓晴的杯裡還有大概三口啤酒。「你輸了啊。」

「輸了又怎樣?」

子正望著梓晴,彷彿要從她的眼底下看穿她的想法一樣。「讓我想想,想到以後再告訴你。」

「你在這邊的生活都是如此無聊透頂的嗎?」梓晴不服氣地問。

「比起香港的話,這邊的生活還算托賴吧。」

「說起來,有一件事情在香港可辦不到。」梓晴突然想起。「我在地下鐵的車站看到六本木那間國立新藝術館有莫內的畫展喲。你可以跟我去嗎?」

「莫內嗎? 不用大驚少怪吧。早陣子上野的美術館也有整個法國印象派的畫展哦。」

「那麼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我白天可要返回時裝店打理業務耶。」

「剛才誰還跟我滔滔的說甚麼理想啊、甚麼生活啊的廢話。」梓晴把剩下的啤酒都喝掉,子正吩咐侍應再來多一瓶啤酒。「而且後天我便要回香港了,明天可是最後的機會哦。」

「走著瞧吧。」

「討人厭的小鬼。」梓晴做了個鬼臉。

「沒人看上眼的失意女人。」子正也不甘示弱。

Saturday Night【三】 We'll Go Drinking

他們一夥把樂沛留在賭場後,便往賭場上那酒店的房間去。子正不知從哪裡給眾人找來了四間最昂貴的行政套房,害得世顯怕這個朋友為他花了筆大錢,不斷地追問著子正。子正卻說是跟朋友拉關係,自己沒有付過分毫。

「最起碼我知道,這晚上最昂貴的項目並不是房間的租金啊。」子正也沒有再透露半點提示,世顯也懶得再問。

子正跟浩宏回自己的房間放下了隨身物品後,便往世顯的房間去玩牌局。

「還不錯嘛。」浩宏逕自坐到L字型的沙發上,看著餐車上一盤一盤的食物。他隨手抓起一隻生蠔便吞下了肚子。

世顯在地上那數個冰桶裡找一瓶嘉士伯啤酒給子正,自己也開了一瓶。「我想我已經開始懷緬跟你們一起的日子了。」

「時間還早嘛。」子正把整盤日本魚生拿起,走到餐桌前放下。「怎麼了?要過來玩一局撲克牌嗎?」

「當然噢。」浩宏把半隻燒雞和一隻長腳蟹放到碟上,也坐到餐桌前。

他們三個玩了數局德州撲克,子正拿到的總是好牌。樂沛不多久也回來了,也雀躍地加入了牌局。浩宏問他跟那女孩最後怎麼了,樂沛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最後擾攘了一陣,樂沛也輸了一局撲克,結果子正哄了樂沛一口氣把一瓶啤酒喝掉,浩宏才放過了他。

樂沛不甘示弱, 便把矛頭指向世顯。「幹嗎都給我灌酒? 世顯才是今晚的主角嘛。我們要跟他喝上一場,才知道婚宴那晚他能夠喝上多少後仍能勃起啊。」

「少瞎說,」世顯道。「你們跟我當兄弟的不會替我把敬酒的親戚朋友們擋開的嗎?為甚麼現在倒要反過來試我的酒量?」

「可要是你喝下半杯威士忌便要醉的話,我們如何能夠跟等著與你洞房的未來嫂子交待?」樂沛說。

世顯瞪了他們一眼,也沒有說得出甚麼話來反駁,只好又派了一局撲克。

「還記得那年在大學辦的那個聖誕舞會嗎? 那時世顯忸怩的神態跟現在還是一模一樣啊。」樂沛說。「我花唇舌要他到舞池跳舞的時間, 比我花在女孩身上還要多。」

「這麼多年的事,我可記不起來了。」世顯道。「那麼有誰又記得最後誰的舞伴最多?」

「恐怕是你或者我吧。」樂沛指著子正說。「嗯……我大概有八、九個吧。」那時候的樂沛算是半個在外國留學回來的學生,所以特別受歡迎。

「我可有十四個耶。」子正說。「每次播放的歌曲轉換時我都換了舞伴, 總共十四首歌、十四個女孩。」

「少吹牛了。那些不是不懂打扮、便是還未發育的新生,嚴大少爺整個晚上都不知有沒有三個女孩看得上眼。」

「樂沛, 這便是這些年來我跟你不一樣的地方啊。我可真的是為跳舞而跳舞。既然她們跟我往後的人生都再沒有任何關係,為甚麼要介懷她的長相好醜或者胸脯大小?想出那些鬥多舞伴比賽的人是你啊。」

「你說中了重點啦。那些女孩跟你之後的人生沒有關係,但跟我的人生的關係可多得數不清了…… 所以我才要耐心地選擇嘛。可是說到底我還是很佩服你的魅力。」

樂沛狡狤地笑了一笑。「嗯?那麼又是誰的舞伴最少?」

「大概是我吧。」世顯道。「我記得我整晚只跟兩個女孩跳舞。」

「而且其中一個是我哀求她跟你跳舞的吧。」樂沛又笑了一笑。

「怎麼你那時沒有提起過?」世顯問。「那麼是哪一個?」

「緊張甚麼了?差不多八年前的事啦。」浩宏又喝了一口喜力啤酒。

「何樂沛,」世顯沒有理會浩宏。「告訴我。」

「一時三刻可想不起她的名字啊。」樂沛側著頭想。「肯定的是她是文學院一年級的院花,迎新營的時候差不多每一個男孩都為之著迷。那時候我幫她擋開了不少不知好歹的追求者,所以她對我還算不錯。那晚我跟她說:『看見那個書獃子嗎?他是我認識十多年的老朋友了。如果你可以幫個忙做他的舞伴,我這個朋友總算沒有讓他整晚乾坐著啊。哪怕只是一首歌,拜託。』」

「可是,我最後跟她睡了啊。」世顯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正確一點說,我跟那兩個女孩的其中一個睡了。有一半的機會會是那個院花啊。」

大夥兒目瞪口呆。世顯享受著這十秒鐘的光榮,隨後又道。「除夕那一晚她致電給我,可是我那時已經喝得爛醉了。不知怎麼我可以從銅鑼灣去到她赤柱的家,然後我們踏入新的一年不夠二十分鐘後便幹了。」

「哪門子的狗屁?」浩宏猛然插咀道。「如果是我們畢業時那一年文學院的院花的話,那是卓紫琦吧?她的男朋友可是大學堂宿舍的足球隊隊長啊!」

「從好的方面去想,我現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真的叫紫琦。」世顯滿足地笑了。「而且我也沒有被她的大學堂男朋友打得半死。」

「早知如此的話,我可寧願叫她陪我跳舞好了。」樂沛不是味兒地道。

「現在也許太遲了。差不多那新一年的春天快要完的時候,劍橋大學收錄了她。自她走了以後我都沒有跟她聯絡了。」

「這也總算是好夢一場吧。」子正舉起他的嘉士伯啤酒。「為世顯乾杯。」

「乾杯!」大夥兒都一口氣喝掉手中那瓶啤酒。

大夥兒把酒精吞進肚裡,然後又繼續吐出那些酒醉後才說得通的道理。世顯對此總覺得樂此不疲。但他知道這種喧鬧的生活,將會是為他的婚姻而犧牲掉的其中一部份。

「那麼,」子正好像忽然想起了甚麼。「那些買糖水的錢可都不是枉花的哦──|那算是世顯給樂沛的媒人利是吧。」

「不,我沒有輸了那次比賽啊。買糖水的是浩宏吧?」

「嘿,對啊。子正都記不起浩宏那晚上只跟一個女孩跳舞的事吧。」樂沛又有新的挖苦對象。

「莫說記不起了,」子正瞪大了雙眼。「你現在跟我再說一遍我也不相信。」

「對啊,我只跟一個女孩跳舞,然後給大家買了一個星期的糖水啊。」浩宏沒有說出口的,是他已經跟那個女孩分手。

「是那個女孩那麼倒楣要跟你整晚跳舞?」世顯問。

「你們都認識她啊。」浩宏極不情願地說。「她不就是愷韻嘛。」

「那是說你早在大學畢業那年已經盯上了她了?」世顯又問。

「不要用『盯』這字眼吧。」浩宏說。

「我也四年多沒有跟愷韻聯絡了。你倆還好嗎?」子正問。

「還過得去吧。」浩宏說。

「分手了啦。」樂沛插咀說道。浩宏還沒來得及阻止樂沛,他已經繼續說下去。

「還只是六個小時前的事。」

「真的嗎?」世顯還仍是出於關心地問。

「真的。」浩宏轉頭又怒睍著樂沛。「真感激你替我守密了三十七分鐘啊,何樂沛。」

「分手了便分手了,也沒有甚麼好隱瞞的。」樂沛道。「他說他生怕破壞了這晚的氣氛才叫我保密的。可是我又想,有哪一次我們這夥老朋友會介意這些的?」

「浩宏的事就由浩宏自己決定何時告訴我們吧。」子正忙著打個圓場。「話說回來,樂沛要是你仍是這樣玩世不恭又口沒遮攔的話,待最後才發現所有結婚對象都已被你糟蹋時,可別說我沒有警告過你。」

樂沛聳聳肩,向子正做了一個「你甭管我」的表情。

「那麼你還好吧?」世顯問。

「我想還好吧。說起來跟愷韻一起也沒有甚麼不好,只是總是提不起勁。怎麼說呢?就像她身上有一個凹入的關節位,我身上也剛好有一個凸出的關節位,鑲嵌起來天衣無縫。可是最後才察覺原來她是一尾熱帶魚,我卻是一雙羽毛翅膀,勉強嵌在一起的話對雙方都沒有好處。所以我想,也許分開了可能對大家都更好吧。」

「不要再跟我們說那些哲學碩士生才懂的比喻啦。」樂沛起來到廚房取多半打啤酒,但仍不忘轉身拋下這一句。

「這裡好像只得樂沛你不明白這比喻。」子正故意拉開聲線讓樂沛聽見,然後又跟浩宏道。「可是你要明白,世上有很多的情侶是牙刷跟金門橋、或者是新奇士橙跟Armani 西裝褸般不相干的配搭。你應該要懂得不完美的配搭卻可能是最好的。」

「嗯,但是我那個比喻並沒有對錯或者好壞的觀念。我只是說出我認為那是分手的原因的想法。」

「那麼是你跟她提出分手的了?」世顯問。

「嗯哼。」浩宏又喝了一口啤酒。

「比起被女孩撇掉,這總不算是最差的情況吧。」子正說完後,三子都放聲地笑了。樂沛也剛回來把冰冷的啤酒擱在桌上。

「世顯,你認為怎樣才是最差的情況?」浩宏沉著臉問。

世顯含笑搖搖頭,因為他知道浩宏並不著緊他那個答案。

「給中年女人騙財騙色嗎?」樂沛忍不住又插咀道。

「不。子正,你認為呢?」

「我認為每段感情結束時都是最壞的情況。沒有一種分手的情況可以比另一種更好或者更差了。」子正似乎很滿意自己這個答案,說完便大口大口的喝了近三分一樽啤酒。

「在我眼中最壞最糟糕的情況是, 你以為你會跟你的另一半一生一世地生活下去,不管你倆有多少磨擦或者多少的缺點需要對方去諒解。而且你也確切地把這想法付諸實行了二十年,卻在二十年後的某一刻倏然發現:『噢,原來不是她喲』。然後回頭看看那個二十年前的你, 已經離自己很遠很遠。在這方面我很相信自己的直覺。要不當下分手,要不二十年後才後悔。」

「我認識的每個人都會為分手找藉口。」樂沛故作認真地道。「唯獨是浩宏你,竟然可以為分手建構一個理論。」

「而你是我唯一一個認識的朋友, 認為世界上完全沒有一種理論可以確立的人。」浩宏反擊道。

「浩宏,這麼說你跟她一起只是同情她嗎?」世顯道。

「有更多的人值得我去同情吧。」

「但除了曾經愛過的人以外,你有真正同情過任何人嗎?如果你承認你同情一個人是因為這是愛她的其中一種體現的話,你或許會好過一點。」世顯道。「或者至少分手時會好過一點。」

樂沛搖了搖頭。「對不起,我不明白你這個還有兩個星期就結婚的男人的理論。但我同情每一個完事後還想跟我調情的女人。只有性或者只有愛的關係都趨向完美的;從性關係中苛求愛情才令人生厭。」

「樂沛,過些日子以後你會收回這番話的。」世顯認真地道。

「不,我是說性跟愛是獨立並且平等,但你不能從一種關係中期望另一種關係。所以大半的婚姻都以失敗收場。或者兩者都給予對方大量的同情時,才可以維繫得更持久吧。」樂沛彷彿想起了甚麼,心裡一陣絞痛。

「樂沛少囉嗦了。我們今晚不是為跟世顯慶祝而來的嗎?」子正明白到他要在一場三十分鐘的辯論開始前的兩分鐘便把它腰斬下來。

「可是,接著來要說的才是我想帶出的重點。」浩宏一口氣道,以免又被子正把他的話閂下來。「世顯,你真的準備好跟穎思結婚了嗎?」

「嗯哼,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哦。」世顯一邊說著一邊猛力搖頭。

「很好啊,乾杯。」浩宏附和著說。大夥兒都忍俊不禁。「乾杯。」

「實情是如果你多給我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也好, 我也不能說一切已經預備妥當──不管是生活上還是心理上。或者根本就沒有完全準備好這一回事吧。就如我們四人都成家立室以後,還可以跟現在一樣毫無顧忌地到澳門玩樂嗎?」

「唏,眼前要結婚的只有你一個,我可沒有想過要結婚。」浩宏反駁。

「另一方面,」樂沛不懷好意地緊接著笑說。「我們絕對諒解你今次可能是跟大夥兒盡情放肆的最後一晚,所以我們安排的節目將不會令你失望。」

「我希望那不是你們所指的重點吧。」世顯道。「我的重點是:從新婚那一刻開始,生命中的一切都將會改變。」

「你的話讓我想起王爾德說的話。『女人希望男人改變而結婚;男人希望女人不會改變而結婚。結果他們都失望』。」浩宏說。

「嗯,愛因斯坦不是說過差不多的說話嗎?」樂沛附和著說。「『男人因為疲憊而結婚;女人因為好奇而結婚。結果他們都失望』。看來對婚姻感到悲觀的不只是我跟浩宏呢。」

「不,你們把兩句掉亂了。」子正說。

「你是說男人是因為好奇而結婚?我可想得出二十七個理由男人是因為好奇才不結婚喲。」樂沛不服氣地說。

「我的意思是,浩宏那一句才是愛因斯坦說的。」

「子正,你仍是博學如昔啊。」世顯說。「可是多謝大家的關心,我對於我跟穎思間的婚姻還大致算得上是樂觀。」

「還希望你兩星期後在新娘跟神父面前仍有著如此信念。」浩宏道。

「神父?」子正彷彿想起了甚麼。「世顯、你從何時開始相信女人是用男人的肋骨造的?」

「少來這套了,我知道你想說甚麼──你姑且把它當成寓言故事吧。」世顯道。

「可是穎思說她從八歲以來都想著自己的婚禮會在聖母無原罪座堂舉行。而如果新郎、新娘二人都是天主教徒的話,安排日子的事情會易辦得多。」

「那你是用你的信仰來換穎思的夢想囉?」子正說。

「拜託,這個世界上有甚麼東西不是犧牲另一樣東西來獲得的?更何況我過去一年的星期天都有到教堂禱告啊。」世顯又喝掉了一瓶啤酒。

「天呀,你在天國可沒有朋友啊。」樂沛故作不屑地道。「可是想深一層,要是給那無所不知的神得悉你的詭計的話,恐怕你死後還是要跟我們到地獄跟魔鬼打交道吧。」

「世顯,為了這個女人你真的甚麼也會做啊。」浩宏語氣中帶著七分譏諷、卻也有三分敬佩。

「宏,若果你找得到你所渴望的愛情的話,你也會為了得到它而願意做上一些你現在不願做的。」

「但願如此吧。」浩宏又把一根薄荷萬寶路香煙從煙包裡取出來。

「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理由去追求愛情,但動機總是自私的。任何理由也好,最後總是源於一個自私的動機。」子正說。「世顯犧牲了五十二個星期天,可是之後三十年都不會聽到穎思埋怨他當日沒有到教堂舉行婚禮。很自私卻又很划算的投資哦。」

世顯嘿嘿地笑了起來。「正是如此。」

「很難想像這些話在子正的口中說出來呢,我還以為你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

浩宏道。

「我可沒有貶低愛情喲。」子正把手上剩餘的啤酒喝掉。「我只是認清楚愛情的起點罷了。」

「一點為對方設想的動機也沒有?」世顯道。

「愛情當中當然可以包容對方、可以欣賞對方, 但那不是本質。愛情的本質是自私這一點, 我是如此深刻地感受過。不要忘記, 戀愛中愛與被愛的關係是不對稱的──愛須要付出、須要犧牲,被愛的只要擺出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就行了。問題是我們肯去用多少的愛去換多少的被愛。」

「尤其是你嘛,嚴子正。」樂沛一臉不屑地笑說。「你身邊的那些女孩總是圍著你團團轉,你當然只要擺出一副很享受的表情就行了吧。」

子正的電話剛好在這時候響起。他接了電話後,便逕自轉身離開了桌子。

「就是這種表情嘛。」樂沛說。

 

有些不讓你知道的事情想你知道【四】 關於愛情之二

「愛,從本質上就是被愛的謀劃。」薩特如是說。

「愛情將兩個人由陌生變成熟悉,又由熟悉變成陌生。」張小嫻如是說。

「因愛之名而作的事總是超越善惡。」尼采如是說。

「愛情是男女之間最戇居的遊戲。」某個中學時的男同學在少年警訊舉辦的夏令營,一邊喝著偷運進營舍的啤酒、一邊認真的說著。我至今仍然記得。

「一個男人總能夠跟任何個女人愉快地相處──只要他不愛她的話。」王爾德如是說。

「愛是恆久忍耐, 又有恩慈; 愛是不嫉妒; 愛是不自誇, 不張狂, 不做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處, 不輕易發怒, 不計算人的惡, 不喜歡不義, 只喜歡真理; 凡事包容, 凡事相信, 凡事盼望, 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聖保羅如是說。大概每個在教會打理的學校裡上學的人都跟我一樣,能夠從記憶的保險庫裡把這一段聖經裡有關愛情的定義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吧(那差不多算是我唯一能夠記上十多年的東西)。然後在哥林多前書離這段不遠處的第十三章、第十三節這樣說:「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三樣,其中最大的是愛。」

是我愈長大愈靠近現實主義嗎? 還是那段經文把話說得太盡, 沒有留下切實可行的餘地?我總是在想:愛既是被愛的謀劃,也超越了善惡的分界;在愛情中的關係既不只是愉快的感覺,也不止隨著時間而改變。所以愛並不是把一連串正面的字眼聯繫而成的概念,而是像把朗松香檳酒、草莓味避孕套、黑松露、頭皮屑和西班牙蒼蠅混合起來的飲料一樣。愛情裡的元素各自分開來衡量的話也許是好壞參半,相加起來卻令人完全摸不著頭腦。那種複雜的程度令人覺得每一個為愛情下定義的人都有其道理。薩特也好、王爾德也好、聖保羅也好,他們既然為愛情下過註腳,在愛情裡的人找到過幸福或者受過傷害的人,都應該向他們致敬。

結果都失望【三】 試探

當穎思聽到門匙聲的時候,她從床上撐起身來,看看床前的跳字鐘。

凌晨二時十六分。

對穎思而言,這種局面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忍受的。如果世顯在每個星期裡都有三、四個晚上都在這個時候才姍姍而回的話,那婚後的生活跟婚前的生活又有甚麼分別?一個人在家獨對著電視吃著晚飯,然後一邊看著"Cosmopolitan"或者"Marie Claire" 一邊等待著世顯回來時的門匙聲。如果在沐浴後仍未見他的踪影的話, 她會躺在床上看張小嫻的小說,直至累極而睡。

但那為甚麼要結婚呢?倘若在從前的日子,她還大可以愛理不理地倒頭大睡,而不用在半夜他回來時被吵醒。

穎思大概想不到,要在一年的時間內摧毁一段感情的最佳辦法,就是跟她所愛的人結婚。而這個晚上,她比平常多出一個的理由去讓世顯知道,她並不能夠繼續忍受這樣子的生活。

「嗨,」世顯輕輕的推開睡房的門。「還未睡覺嗎?」

「都在等你回來。」穎思說。

「我去洗澡,你先睡覺吧。」

「不,我有話要跟你說。」

「明天才說不行嗎?」世顯解開了衣領。

「如果你明天晚上又要這個時候才回家的話,是否又要等到後天晚上?」穎思賭氣地說。

「都是應酬嘛。」世顯想靠近穎思親她一下。可是穎思卻不願碰到滿身酒氣的他而避開。「讓我洗完澡後再跟我說,好嗎?」

穎思躺回床上,轉過身來背對著世顯。「隨你喜歡吧。」

婚姻總是建立在互信之上。

但就穎思的情況而言,那大概是指失敗的婚姻。在婚姻裡,女人所走的永遠都是不能回頭看的單程路。所以她要掌握一切將可能發生的岔子──包括任何在這路上阻礙到她的其他女人。

故此穎思的婚姻是建立在猜疑之上。只有持續的猜疑,才能持續地釐清眼前的狀況,從而決定之後該走的方向。

所以當世顯走到浴室,而他的手提電話發出了「咇」一聲的微弱聲音時,穎思的神經又被觸動起來。

她用了些許時間確定世顯已經把水龍頭打開,她才攝手攝腳地從世顯的外套內找到了他的手提電話。電話上清楚地標示著接收到一則未查閱的新訊息。還有甚麼人會在凌晨二時三十一分找世顯呢?穎思不曉得,但一股忐忑不安的情緒正逐漸蘊釀。

那是來自一個沒有登錄名字的號碼。

Do you miss me?

穎思試圖抑壓著飆升的腎上腺素,熟練地把那則短訊刪除(否則世顯便會發現他的新短訊被查閱過)。然而她還未及把電話放回到外套,心中便已有無數的疑問湧出來。但在她的紊亂的思緒能夠考慮到的可能性就只有兩個:那只是這個都市裡的某個閒人在深夜發短訊給所記掛的人,卻誤發了到世顯的電話號碼;又或者更簡單一點,世顯正在跟別個女人有著私情。

可是就算是後者的話,穎思又有甚麼法子呢?她可以當面質問他嗎?抑或是裝作甚麼都不知道?她由看到那條短訊開始,就只有被動的份兒。

不,大概每個女人在結婚以後,就都只有被動的份兒。

浴室已沒有花灑傳來的水聲了, 世顯大概就要出來。穎思確定手提電話已經放好,便回到床上發呆。

「怎麼了?還未睡嗎?」世顯回到房間時已經睡眼惺忪。

「我剛才不是說待你洗澡過後有話跟你說嗎? 」穎思眼前有比那短訊更加重要──或者至少算是同樣重要──的事情要跟世顯解決。

「真的不能待明天才說嗎?」世顯仍舊耍著那套拉扯的把戲。

「不。」

「嗯哼。」世顯躺到床上,盡力地裝出一副留心的表情。「那你說吧。」

「我懷了三個月的身孕。」穎思淡然道。「是我們的孩子。」

世顯高興得差點沒從床上跳下來。「真的嗎?到診所裡確定了嗎?」

「確定了。」穎思木無表情地道。

「那實在太好了。」世顯輕輕的抱著穎思道。「我們要開始先替小孩選一個男生的名字跟一個女生的名字,也要找一所婦產科比較有名氣和舒適的醫院去預約檢查和分娩……」

「不,」穎思仍是冷冷的道。「我還是不想要孩子。」

「可是,那只是你之前的想法……」世顯道。「難道你現在活生生的有一個生命在你的肚內的時候,你還是這樣想嗎?」

「對,我想把胎兒打掉。」

「穎思,請聽我說。」世顯說。「那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一個小生命,我們一起去寵愛他、看著他成長,然後逐漸成為一個獨立而不曾為自己活著而後悔的人。他一生裡很可能要面對很多很多的抉擇,但他都會在我們的支持下得到最好的結局。可是他生命裡唯一一個抉擇是他無法參與的,就是我們眼前在睡床上的這個決定。」

穎思被他說得心動,可是她仍是不作一聲。

「就算是給我一個全心全意地去愛你和我們的孩子的機會吧。」

穎思潛意識地把這一個說話和那則短訊聯繫起來。

如果有了孩子的話,當下的生活也許會有所改變、世顯也許會每晚早點回來、那個發短訊的女人也許會知難而退。大概他們的孩子長大以後,也不能夠想像到自己來臨到這個世界全取決於一則沒有署名的短訊。

「嗯,那你這個星期六跟我去醫院檢查吧。」穎思屈服了。

世顯擁著穎思親吻著她。那一刻,穎思又感覺到從前那個世顯回來了。

可是穎思並不知道,世顯那部手提電話的型號支援已刪除短訊的復原功能,所以明天一早世顯回到公司的時候,他便會發「已刪除短訊」的文件夾內,有一則他從未看過的短訊。

世顯並不知道穎思的想法。他認為那短訊只會讓生孩子的計劃胎死腹中(而這可不是比喻)。

他需要徹底地把事情解決。

分手的理由【六】 牙刷‧星巴克

當浩宏開始這一段愛情的第一個月,他曾經不斷地跟自己重申,這段感情只是建基於一次已經變成為了他的包袱的性愛上。他說不出愷韻有甚麼值得欣賞的優點,但她卻也沒有讓他狠下心說分手的缺點。她跟她堂哥的事情是過去式的時態,跟他現在如何去補救根本談不上任何關係。不,這連跟「補救」這兩個字也扯不上關係。

「可是是她生命中的第二次才會勾起她第一次的回憶喲。」當浩宏把這事情告訴樂沛時,樂沛故作正經地道。

「不要聽他瞎說。嘗試去把她當作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看待吧。如果你喜歡她便跟她一起,不喜歡便直接告她吧。可不要浪費她的青春。」世顯如此說。

可是當在第一個月剛過去的時候,愷韻把一柄牙刷和一支洗臉乳帶到浩宏家裡的浴室裡。

這給浩宏添加了不少麻煩。首先, 只要有女孩們來到他的家裡, 便會看到這些不言而喻的暗示。另一方面,如果有女孩不識趣地挪用了那柄牙刷或者那支洗面乳的話,浩宏知道愷韻也同樣能察覺得到。浩宏認為在這個他這個年紀,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帶著強烈拒絕異性的訊息的生活。這絕對不是把愷韻當作一個普通女大學生時可以發生的事情──要不浩宏早把牙刷丟掉,然後乾脆分手了。

那邊廂,愷韻心裡卻有著在另一個極端的單純想法。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關其他女人的事情,因為她不並認為浩宏會跟她們維持任何長久的關係。而一旦她跟浩宏發展的話,那些女孩便成為已落畫的低成本電影,又或者宣傳期已過的廣告片段。她因為衛生的關係,而又不想跟浩宏共用一柄牙刷,才買下了那一柄牙刷;亦因為浩宏是個典型不修邊幅的獨居男人,所以她需要確保有一支洗臉乳供她使用。

僅此而已。

*     *     *

浩宏感到有點兒不可思議, 在這個決定與愷韻分手或繼續下去的星巴克咖啡室中,他竟然回想起這麼多的事情。但當浩宏愈記起這些瑣事時,便愈覺得不是味兒。

人們常說當一個人將要死去時,總會回憶起一生裡面各種不同的瑣事。

也許當一段感情將要死去時也沒兩樣。

浩宏那杯焦糖咖啡已經涼了,面層結上了一塊像極火山口的焦糖。

要說些甚麼的話嗎?他想。

「我記起了你爺爺去世那晚的事情了。」浩宏說。

「嗯?」也許這個回答來得有點晚,愷韻早已忘記了她問過這樣的問題。

「也許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可是在那個晚上,我感覺到身體的某部份好像跟你爺爺一起死掉了一般。」

「不要說得那麼恐怖吧。」

「我還記得如何在大學的聖誕舞會遇到你,還有我跟你第一次做愛。」

浩宏沒頭沒腦地談起這些事情,愷韻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去反應。

「記憶這種東西真有趣。」浩宏喝了一口涼了的焦糖咖啡。「過了這些年後,這些片段竟然還歷久彌新。」

「是嗎……」愷韻心中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怎麼了?肚子餓了吧。」浩宏想起了他那摔破了的電話、還有這晚上跟老朋友們的聚會。若果把愷韻安撫了的話,總算把問題的一半暫時解決。「到渣甸坊那邊的上海麵店吃點東西吧,那裡有你喜歡的小籠包跟豆漿。」

在浩宏的這句話跟愷韻的下一句回答當中大概有八秒鐘的靜寂。對浩宏來說是何等漫長,可是對愷韻來說卻恨不得這八秒鐘不斷地伸延下去。

愷韻想起了她的堂哥、想起了她的爺爺、也想起了那便利店售貨員的說話。

「宏,我們還是分手吧。」

我和我的便利店【五】 再

也許他尚未知道,可是這一次將會是樂沛最後一次見到若婷。

在金沙賭場內的那個夜晚,樂沛遇到的正是她。樂沛起始還有些許遲疑,畢竟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面了。他遠遠的站在一旁,想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跟別人混淆了。可是,當她抬起頭來跟他四目交投時,樂沛便知道他絕對沒有弄錯。

樂沛沒有走近,只是遠遠的站在一旁窺伺著。他也不是掛念著她還是怎麼樣,反正眼前這個女人已經不是他認識的那一個在便利店上班、束著那不受男生歡迎的髮型的若婷。

她的視線再沒有跟樂沛交錯,只是靜靜的伴著身旁那個男人賭玩著百家樂。她輕輕的摟著身旁的那個男人,似乎是故意讓樂沛看到。樂沛看得出那個男人應該是從台灣或者中國來的,只是多了一份文質彬彬的氣息、少了一份財大氣粗。

樂沛再待上了數分鐘,便看見若婷在那男人耳畔輕聲說了些甚麼,然後便離開了自己的座椅。樂沛以最不礙眼的速度跟在若婷的後面,直到她進去了洗手間為止。樂沛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等待著,心裡卻納悶自己究竟在等待些甚麼。

他倆只是在便利店那小小的空間裡,分享過那段短短的友誼。他甚至從留學英國那一年開始,便已經將近遺忘了這一個人。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卻好像欠缺了甚麼似的。他們有接吻過嗎?他有喜歡過她嗎?如果有的話,他有沒有告訴過她?那段塵封了的記憶,現在都被跟他幹過的女孩們的臉孔和乳房遮蓋著。

「嗨。」若婷比樂沛預期中更快從洗手間出來,而且她從一開始便打算從樂沛這邊走過來。

「嗨……」樂沛來不及反應。「是你嗎?」

「對,是我哦。」若婷說。「你在這邊等我嗎?」

「嗯……算是吧。」樂沛想了這麼多,現在開口卻不知道要說些甚麼。「其實我剛才在百家樂的賭桌那邊已經看到你了。」

「還以為你已經不認得我呢。」

樂沛現在近距離凝望著若婷,才發覺她再沒有戴著從前那副眼鏡。那至於為甚麼他能夠一眼認得出若婷,樂沛也說不得出個原因。「生活還好嗎?」

「還不賴嘛。」若婷道。

「你現在還在便利店上班嗎?我們從前碰面那一間已經結業了吧。」

「對啊,那個地方從那時起就根本沒有多少顧客吧。後來我用了些積蓄在別個地方開了一間自己的便利店,現在經營得還不錯吧。你這些年來又怎麼樣了?」

「高考之後我便到了英國留學了一年,然後又回來香港。」樂沛也不知道他還有甚麼認真地幹過的事情可以值得提及。「除此以外的生活都是亂七八糟的吧。」

兩人相對無言地站在那裡,周遭往來的人卻愈來愈多。在舞台上表演的是一個裝扮成瑪麗蓮夢露的金髮女郎,可是人們都只顧著自己賭桌上的注碼和點數。

樂沛先打破了沉默。「那時候為甚麼沒有致電給我啊?」

「我把記下電話號碼的那本筆記簿丟失了。」若婷說。「那你又為甚麼沒有打電話給我啊?」

「在抵達英國之前,我真的是忘了要先給你打一通電話。」樂沛沒有說謊。「但當我回來了香港時, 發覺那便利店已經結業了後, 我卻想盡辦法不去想這個電話號碼。也許我是想要證明些甚麼吧。」

至於究竟想證明些甚麼,樂沛也說不出來。

「少騙我啦。」若婷眯著眼晴笑道,彷彿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你乾脆跟我說你不想找我便行了,我不會介意的啦。」

「讓你看看這個。」樂沛把自己的手提電話從褲袋裡掏出來。「從那時起我大概已經換了四、五部手提電話吧。」

若婷在那手提電話的螢幕上看到了自己從前家裡的電話號碼。當然她沒有理由懷疑樂沛猜到會在澳門跟她碰上才把電話號碼貯存下來。

「你還喜歡我嗎?」若婷問。

「也許吧。」樂沛沒有直視著她。「這些年來我都不知道怎樣才算是愛一個人。」

「說的也對。」若婷沿著樂沛的角度望著舞台上的跳舞女郎。「我也喜歡你啊。」

「嗯哼……是嗎?」樂沛冷不防她這樣說。

「可是我喜歡的是那個中學時代的你,而你喜歡的也是那個便利店裡的我哦。這一刻的碰到的,是一個結婚兩年、而且有一個十四個月大的小孩的女人啊。」

「嗯,是那邊那個男人嗎?」

「我的丈夫半年前患了淋巴癌過世了,在那邊的是個貸款給我那間便利店週轉的台商,條件是每個月陪伴他一次來澳門玩樂。當然,偶然也會跟他到上面的房間裡上床。」

樂沛說不出一句話來。

如果他從別人口中聽到有關若婷的這一切事情的話,也許他的身軀會像被雙層巴士壓著般透不過氣來。可是若婷卻漫不經心地娓娓道來,整件事情卻又變得如此不實在。他的心情就在確實地出現在他眼前的若婷,和虛無地被若婷談論著的往事之間遊離著。

「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把這話題接下去。」

「唏,我們以前不也是這樣談論這些話題嗎?」若婷道。「還記得米蘭昆德拉對媚俗的定義嗎?」

「就是對大便的絕對否定吧。」

「就是嘛。何況跟你說比跟我身邊的朋友說、總要好一些吧。」

「可是你剛才說到的不是甚麼他媽的小說裡的故事,而是你切身的經歷吧。」

「嗯,我也有為我去世的丈夫哭過、也有因為把身體當作一場交易而哭過。」若婷終於點起了一根煙去緩和話與話之間的情緒。「我可以不斷地哭、也可以哭到了某個時候便已足夠;然而到最後還是要站起來繼續生命中餘下的旅程吧。你可知道,不是每個故事到了最後,都有著王子跟公主愉快地生活的結局啊。」

相比起若婷,樂沛忽然無可置疑地確認自己其實並沒有長大過。他的人生仍是停留在那塊屬於中學時候的土地上。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樂沛也點起了一根煙,嘗試去平伏自己。「至少那個男人看來對你不賴吧。」

「我想至少可以把他歸類到好人那一邊吧。」

他仍然不相信他如何能夠從世顯的婚前派對連繫到若婷的過去那邊去。他有股衝動立刻跟世顯說:「事情的發展也許不是理所當然地在意料之內,請你三思後才再決定是否要結婚吧。」我們在命運面前是如何地軟弱,軟弱得連討價還價的氣力都沒有。若婷可以不去獨自撫養她的女兒嗎?樂沛有權選擇不在這個晚上碰見若婷嗎?

樂沛不願再想多餘的東西。「你有你女兒的照片在身邊嗎?可以讓我看看嗎?」

「有啊。」若婷從錢包裡把相片拿出來。「這是她剛好一歲大的時候拍下的。」

樂沛望著照片,發現那根本就是在望著若婷的童年。那副討人喜愛的臉蛋,樂沛從十年前就沒有忘記過。「很可愛呢。叫甚麼名字?」

「銘兒、馮銘兒。」

「她在你的照顧之下必然能夠茁壯成長的。」樂沛說。「因為我們努力不懈地當農夫,才可以讓我們的下一代可以當律師,然後讓再下一代可以當詩人。」

「湯瑪斯傑佛遜?」

「不太記得了。」

「怎樣也好,謝謝你跟我談了這麼久。」若婷說。「在這裡碰見你之前,我一直都在怪你為甚麼沒有再找我。」

「真的嗎?」

「不,說笑罷了。」若婷笑說。「你有看過《日落巴黎》嗎?」

「嗯哼,就是伊森霍克演的那套《情留半天》的續集吧。」

「我感覺到我們此刻的狀況有點像他們呢。」

「對,分開了然後又相遇。本質上還是兩段不相關、不完美的生活,可是畢道歲月都把我們的棱角磨平了。」樂沛說。「人們都喜愛說人生就像電影裡的劇情,卻不能了解到原來所謂的劇情都是從真實世界裡活生生地搬過來。」

「可惜的是我們不是被框架在一百二十分鐘裡的角色,而是需要苟且地活著數十年的人啊。」若婷說。「我要回到那邊的賭桌了。」

「嗯哼。」

「也許我們還會有機會再見面吧。」

「需要交換電話號碼嗎?」樂沛問。

「為甚麼?讓我們有機會再一次重複相同的錯誤嗎?」若婷雖然口裡這樣說,但她還是把她的手提電話拿出來。

「不,但也許我們可以重新認識對方吧。」

若婷沒有再說些甚麼,只是把臉湊到樂沛前,輕輕地在他的臉上吻了一下。

樂沛沒有忘記從她背面看著她隱沒在人群之中時的姿態。

這一次,是樂沛最後一次見到若婷。

風塵東京【五】 六本木的睡床

晚飯過後,梓晴便跟子正在澀谷流連。不知道是酒精的影響還是行人逐漸疏落的關係,四月份的澀谷街頭還很有點冷。梓晴打了個噴嚏,兩手不期然拉一拉緊衫領。

子正見狀便脫掉了身上的黑色短褸,披到梓晴身上。「東京的四月跟香港的四月不同,小心著涼哦。」

「謝謝。」

「這件短褸是我的品牌兩年前第一個系列的產品。」

「還蠻不錯嘛。」梓晴再細心留意那件短褸的設計。「應該很受歡迎吧。」

「對, 不夠一星期便被搶購一空。」子正帶著梓晴經過澀谷中心街的星巴克和HMV。「那時我還天真得以為自此便可以闖出名堂。可是第二個、第三個系列的新款上架時根本再沒有人在意。」

「嗯……這情況大概在哪裡也是一樣吧。」

「也說的對,可是當時就是想不通這一點。」子正用手背輕擦著自己的鬚根,又道。「那時候澀谷、原宿、代官山跟惠比壽加起來,每個月可以有六、七個新的品牌崛起,也可以有六、七個品牌經營不住而消失於東京的時裝版圖之中。好不容易挨到了第四個系列,那些款式忽然又大賣起來。」

「不愧為子正嘛。」梓晴一直細心聽著他的故事。

「不,這次是我老爸的主意。」子正跟梓晴又經過了幾間拉麵店和一間麥當勞,它們都沒有打算打烊的樣子。「不知哪裡來的邏輯,他竟然以為把我的所有貨品買下去後,我便會回來香港。」

「可是你怎知道是他把你的貨品都買了?」

「他派了那些叔伯輩的嘍囉來嘛。」子正想起也不禁會心微笑。「還要每天如此這般地吩咐些不同的人來選購。有些時候來個禿頭的來買短褸、有些時候來個胖得令人發慌的來買低腰牛仔褲。每次同款的都買下所三種顏色、每種顏色各買三件。」

梓晴側起頭來幻想著當時的情景。她可以想像到子正是如何哭笑不得。

子正繼續說。「我當時把心一橫, 索性關店兩個星期去了橫濱散心。回到代官山的店舖時,竟然發現兩個擁護者留下的便條,說無論如何再營業的時候務必通知他們。說也奇怪,那時起我便開始限制每天的售賣的款式、數量,每人每日也不可以買多於三件貨品。人類的本性也許就是這樣迷惑吧,自此以後竟然引來一群一群的少男少女每朝早到店舖門外排隊等候搜購。有時候成功的原因真的可笑得不可相信。」

「那說起來你要好好答謝你老爸吧。」

「嗯哼,說的也對。」

他們在街角那間內蒙古起家的涮羊肉火鍋店轉到大街上。梓晴身邊又刮了一下風,傳來澀谷晚上獨有的氣味。梓晴摟著子正的手臂,頭輕輕的靠在子正的肩上。

這是梓晴一直都搞不清的關係。三年前的那個下午, 當她收到子正留下了的電話口訊時,他已經身在東京的成田機場。他們也沒有真正的說過分手,但子正這三年來也沒有聯絡她。不,為了避開他的老爸,他根本沒有跟任何在香港的朋友聯絡。梓晴這三年來不斷地問自己一個相同的問題:如果子正沒有離去的話,她跟他究竟會變成怎麼樣?是王子跟公主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的童話式結局嗎?還是跟一般的情侶一樣,到了某一段時間便要分開,然後在傷心過後又再繼續尋尋覓覓、不斷重複地傷害人或是被傷害嗎?

現在又怎樣了? 子正仍在尋找他的夢想──可是這也無可厚非, 他還有他的青春。我呢?搞不好這兩、三年內找不到好對象結婚的話,恐怕也再難成事吧?還要將希望押在子正身上嗎?

「該回去了吧。」子正打斷了梓晴的思緒。

「嗯。」梓晴沒有再想太多。畢竟她三十七小時後便會在往香港的航機上,而子正則會在代官山繼續打理他的店舖。而他跟她隔著的是五年歲月再加上三千公里的差距。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凌晨的六本木並不如你想像中的日本一樣哦。」子正道。

子正這樣說的話,梓晴也沒有再說甚麼。他倆截住了一輛計程車,梓晴只知道那奥克伍德公寓在六本木的三丁目,子正便用日文轉告計程車司機。

一路上他們也沒有說些甚麼。梓晴的酒意也逐漸消失了,然後回想起這天如何在比香港大上一倍的東京碰到子正,如何在居酒屋被他吻了一下臉龐,又如何在澀谷的街頭瑟縮在他的身旁。梓晴沿著子正的目光向窗外望出去,卻甚麼都沒有看見。她知道他又在想著他自己的事情。

梓晴沒有留意到街上的景色,只是在靜靜地挨在子正的肩膀。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計程車已經到公寓的大門。梓晴原本還先想了一、二個不太突兀的藉口讓子正留下來,可是當他倆來到房間門口的時候,子正也理所當然地跟她一起進內。

「要喝點甚麼嗎?」梓晴問。

「有酒嗎?」

「還有半瓶紅酒,要喝嗎?」

「當然了。」

梓晴斟了半杯紅酒給子正,也斟了半杯給自己。子正坐到椅子上,而梓晴則坐到床邊。他們放下了剛才在居酒屋時那些充滿暗示與互動的調情。取而代之的是有一句沒一句的對話,和彼此毫不掩飾的對望。

「你明天真的要去看莫內的畫展嗎?」子正問。

「也許吧。」梓晴呷了一小口紅酒。

「你有聽過莫內跟他的妻子愛麗絲的故事嗎?」

「唔,好像沒有。」

「她原本只是一個跟她已經破產了的丈夫住在莫內家中,然後幫忙照顧莫內重病中的第一任妻子的女僕。後來莫內的妻子死了,而愛麗絲的丈夫不久也過身了。」子正差不多是把紅酒灌進肚裡。「莫內跟她結婚,可是他這才發覺她是一個有著極強佔有慾的女人。她完全不讓莫內再替女模特兒畫畫,更不讓他長時間離開家園。後來莫內放棄了一切關於建築、人像、風景的題材,最後就只躲在家裡那花園的池塘不斷地畫著睡蓮。」

「你的意思是說莫內晚期的睡蓮畫作, 全都是拜他有一個不肯讓他離家的妻子?」

「對,正是如此。」子正把紅酒都喝乾。

「嗯哼。」梓晴想子正大概已經半醉著胡亂瞎掰。「那麼我現在需要立刻把你帶回香港嗎?」

「不,情況有點不一樣。」子正道。「這個世界有兩種藝術家。有像畢加索那種去到哪裡都可以讓人知道他天才橫溢的人,和梵高那種至死前也賣不出一幅畫的人。我想我會是後者吧。」

「我想,你是喝得太多了吧。」梓晴從子正手上取過酒杯。「還要再喝嗎?」

「嗯哼。」

梓晴轉過頭想把剩餘的紅酒都倒出來, 卻冷不防子正從背後抱著她。可是她沒有像那些廉價愛情小說裡的女主角一樣忸怩作態地反抗。因為她知道,當一個女人到了三十二歲時,便已經不屬於愛情小說裡的世界,而是屬於殘酷得令人心寒的現實世界。所以她只是一直地倒著酒,就像子正根本沒有抱擁著她一樣的平靜。

可是當子正摟著她的頸項親吻那一刻, 梓晴便知道自己的最後一道防線已經被攻破了。那依稀熟悉的酥軟感覺從子正的嘴唇爬過她的迷走神經,一直傳到她的心坎裡。她知道她是需要子正的,不管他究竟是在香港或是在東京。她也知道她是不需要子正的,只要這個晚上大家都給予對方適度的滿足,而又不致於把自己或者對方拖進無止境的思念的話,她可以不受傷害地在兩天後全身而退回到香港,繼續她自己愉快的生活。只有一個可能性可以把一切都毁於一旦──只有她把子正的思念、子正的唇印或者子正的氣味帶回到香港,那她便又變回三年前般痛不欲生而又無可奈何。

要不把他帶回香港,要不便把感情留下在東京。這是穎思七小時前的忠告。

可是子正沒有給她考慮到後果的時間。當梓晴稍微放鬆了一下的時候,他便已經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裡。她扭動著身體想擺脫子正,可是總被子正抱得更緊,像要把梓晴整個人都嵌到自己的懷中。梓晴嘴裡咕嚕咕嚕地說著甚麼,子正卻沒有被她講上半句說話的機會。一切都已經像推倒了的骨牌一樣。

梓晴突然張開嘴咬下子正的嘴唇。子正冷不防被她如此一咬,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

然後梓晴終於可以抽出空檔說話。「這晚以後,我們算是甚麼?」

子正目不轉睛地望著梓晴。「大概跟這晚之前沒有兩樣吧。」梓晴知道他沒有說謊,也知道他既然說得出這答案的話,他並沒有需要說謊。

「這晚的一切,你都一早預計好了嗎?」

「我在代官山碰見你那一刻,我已經恨不得想跟你上床了。可是我由此至終沒有預計過甚麼。」他不斷地撫摸著她的頸項和耳背。

「我在一直想,如果有機會的話便痛快幹一場。但如果一旦鬧翻了的話,也就無可奈何。」子正對她這一切想法都毫無保留地坦誠相告。「或許這有點兒自私。」

「嗯哼。」到了這刻,梓晴已經再沒有爭論的餘地。

子正替梓晴脫去了外衣,又開始繼續親吻著她。

他們屏息靜氣地幹了一次。儘管梓晴的身體感受到子正那熟悉的體溫,但她卻不服氣地不哼出半點聲音。這個房間只剩下沉重的鼻息,然後他們在這一片死寂中達到高潮。

他們沒有說些甚麼,那是叫人窒息的氣氛。沒有人按捺不住想要說些閒話打發時間,大家都滿有默契地保持沉默。沒等上一會,他們又激烈幹了一次。這次梓晴故意在子正的耳邊低聲呻呤著,直至兩人高潮後抽搐到最後一下為止。

凌晨二時十三分。

「我要走了。」

「留下來吧。」

「不,」子正開了床前那小几子上的燈,尋找著他的 Calvin Klein 內褲。「我在陌生的床上會睡不著。你知道的。」

「但就是可以在陌生的床上做愛?」

這是如此令人懷念而又令人懊惱的拉鋸。梓晴早已猜到接下來是怎樣無止境的爭拗,然後總有一方想單方面終結僵持的場面而離開現場──|這跟三年前她跟子正拍拖的時候根本沒有兩樣。

子正跟梓晴都沒有再說些甚麼。

她怔怔地看著子正穿好淺灰色的 Lee 牛仔褲,還有屬於子正自己品牌的T恤和那件黑色短褸。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

「那也許會在琉森的羅伊斯河畔吧。」子正輕吻了梓晴的額頭,便步往玄關去。

梓晴彎起身來坐在床上,可是她坐著的位置仍是看不到玄關。她隱約聽到子正穿著鞋子的聲音,然後把大門拉開,踏出了門外,又慢慢地把門合上。

在這個寂寞的都市裡,就只剩下寂寞的一個她。不,寂寞的並不是六本木這片土地,而是聚集在這裡的人們。床上充滿著纏綿過後的味道,梓晴根本就睡不著。她把電視機扭開,二十四小時音樂頻道播放著的,是似乎已經去到尾聲的英文懷舊金曲時段。但梓晴不知道眼下這半首是甚麼樂曲。她走到浴室的面盆,想要沖擦掉淚水的氣味。

待她從浴室出來時,電視機正播著披頭四的"This Boy" 。梓晴想找穎思到附近的街頭賣醉, 但恐怕穎思已經好夢正酣。她決定自己亂闖進任何一間夜店才再作打算。至少那裡總會有某些人肯睡在她的身旁,直到清早。

That boy isn't good for you

 Tho' he may want you too......

當約翰連儂一邊在黑白色的音樂錄影帶內唱著主旋律、保羅麥卡尼跟喬治哈里森唱著和音的時候,梓晴剛好穿好了灰色連帽衛衣和黑色絲襪。

Oh, and this boy would be happy

 Just to love you......

梓晴沒有讓約翰連儂把曲子唱完,便關掉了電視機。她穿好了及膝長靴後便離開了房間。深宵裡六本木的繁囂,是給夜靜難眠的人最有效的安眠藥。

她甫踏進街頭,天空便湧起一陣冷風。

「真是令人討厭的地方。」梓晴自言自語道。她恨不得逃離這個憂鬱的地方,躲開這種令人發愁的季節。

當她一轉身,卻發現街頭上還有另一個人影。

那是穿著黑色短褸、抽著沙龍薄荷香煙的嚴子正瑟縮在街角。大概世界上所有的事情,總離不開不應該發生與不可能發生下重複著的例外情況。

梓晴靠前了兩小步,小心翼翼地確認這個人真的是子正後,便問道。「你為甚麼在這裡?」

「我在想著有甚麼藉口可以回來找你。」子正說著便把煙頭拋到地上。「你又為甚麼在這裡?」

「我想……找你回去。」

「梓晴。」

「嗯?」

「明天一起去看莫內的畫展吧。」

「嗯。」梓晴沒有得到她想要的那一句說話,但她知道她已經不能奢求更多了。

「先跟我回房間吧,這裡很冷。」

日出、日落,梓晴度過了在東京的倒數第二晚。

這一晚, 她終於跟她心愛的人滿足地睡在同一張床上, 直至天又再亮。梓晴知道有他在枕邊的話──那怕就只是這一晚──她在夢裡也會格外地甜。可是他們的愛情,彷彿要留在東京才能夠成立。一旦梓晴離開了這個島國,那種幸福的感覺大概就會隨風消逝於無形中,再也不會在另一片空間內尋獲。

餘情記【四】 茵特拉根

他們的飛機終於抵達了蘇黎世,好不容易才找到火車票售票處,然後買了兩張途經琉森然後轉往茵特拉根的車票。

瑞士不但仍擁有歐洲其中一個最古老火車鐵路網絡,而且自一八一五年以後便跟瑞典並列為世界上最古老的兩個中立國。當然,這只是相對而言的大體說法。要不是在過去的三十年世界上每一吋的地方都把可電子化甚至不可電子化的東西都更新成電子產品,瑞士的列車也不致顯得特別古舊。而要是其他一百四十多個國家都可以放下戰爭的擔子的話,瑞士身為中立國的身份說穿也沒有甚麼值得稱譽。

徐行坐到了自己的座位後, 便戴上聽筒, 播著披頭四的歌。在小時候他老爸就讓他聽披頭四的歌。他老爸常說那樂隊也不是他的年代的組合,而是爺爺由早到晚地在黑碟唱碟機上播給他聽的。徐行記得老爸總是說二十世紀是屬於英雄和大人物的時代。他們的時代擁有邱吉爾、安迪沃荷、愛因斯坦、約輸連儂、維根斯坦、瑪麗蓮夢露; 但到了二十一世紀, 不但是一個沒有大人物的時代, 就算連安迪沃荷所說的那十五分鐘光榮,也未必人人能夠在撒手塵寰前等得及來臨。於這個年代,人們的理想與鬥志都燃燒殆盡。沒有人真的想把自己的名字在歷史上的這一冊扣上關係。

可是老爸在臨終前達到他想要達到的理想了嗎?徐行並不曉得,只是繼續聽著披頭四的"Twist and Shout"

碧文坐著徐行的對面,窗外的每一個景色都搶著要留住她的目光。那些田野、那些白雲、那些山脈,全部像快速流放的幻燈映片般來到碧文眼前、然後又在剎那間遠去。可是她心裡在意的,卻是徐行。她不時偷瞄徐行,可是他仍是跟剛上火車的時候一般,露出一副不願多說話的樣子。

到彼此沉默了三十二分鐘的時候,碧文終於把那令人困惑的寧靜打破。「到了茵特拉根之後,你認為我們應該期待些甚麼?」

「我可不知道,可能是另一份遺囑拜託我們把骨灰送往別處吧。」

「這樣的話,倒也像老爸的性格嘛。」

「那麼你覺得呢?」

「也許我們會找到老爸的族譜,然後發現你原來是中世紀勃艮第王國的甚麼貴族的後裔吧。說起來,這樣便可以解釋到為甚麼你跟老爸的鼻子都怪高高的。」

「是哪本爛小說中的情節?」徐行說。「或者來到最後,結果甚麼都沒有啊。」

「不要說這麼掃興的話吧。」碧文看到徐行終於肯開口說話,心頭一寬、便亂說起了話來。「我原本期望我第一次到歐洲會是跟我未來的男朋友,在一個比較值得高興的情況下漫遊的。」

「嗯、你可以高興一點地遊玩啊。」徐行側過頭望著火車窗外的景色。綠油油的草地上全都是三層高、圍著布侖斯湖而建的屋子。眼簾下屋頂漆上的不是淺啡色便是棗紅色。「剛死去的是我的父親,又不是你的父親。」

「不要再說得那麼難聽了。」碧文想不到徐行又帶起了這個話題,便忸怩地道。

「我三歲以後都是我們的爸跟媽把我養大的,我才不會把兩個爸爸劃分起等級來。事實上, 我是很難過很難過, 但我的確是哭不出來。也許我另一個老爸死的時候我也會哭不出來。但這並不代表我可以帶著像旅行般一樣的心情來到這裡啊。你可以理解嗎?」

「也許吧。我這兩個星期也太過混亂一團了。如果你可以再過些時候跟我再解釋一遍, 我或者能夠更充分地了解。這刻的我根本不能了解這兩個星期發生的任何事。」

「例如呢?說一個例子給我聽聽,我可能可以把它簡化成你懂得的意思。那時候中學的老師常說這是我的強項喲。」

「還是算了吧。」

「為甚麼不試試看?不管你如何打發時間,這火車都要三個小時以上才到達茵特拉根啦。」

「嗯哼。」徐行嘗試想著。「我不明白為甚麼當媽聽到那遺囑提及要來到茵特拉根時,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唔,你真的不知道嗎?」碧文狐疑地望著徐行。

「不知道。」

「如果要把這個簡化成最易懂的意思的話,那應該可以說是因為嫉妒吧。」碧文頓了一頓,看看徐行是否已經明白了。「看來你真不知道吧。你爸年輕的時候很喜歡一個女人,最後卻不知怎地分開了。後來他知道那個女人去了歐洲,便靠他的人際關係去探些消息。大概八年前左右吧,你爸每年都會找些藉口獨個兒去歐洲一趟,這個你也都知道吧。」

「那是到米蘭的時裝展,不是嗎?」

「也許吧。只是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媽無意中找到他從意大利乘坐火車到瑞士茵特拉根的記錄。她旁敲側擊地追問,但爸每次都總是三緘其口。後來我媽也沒有追問了。既然老爸一直都沒有過問媽媽的事,她也不好意思繼續糾纏。」

「就這樣吧,」徐行又避開碧文的視線,呆望著窗外的景色。「不要繼續說下去了。」

「我可偏要說嘛。」碧文不服氣地道。「我就是不懂得,為甚麼男人的過去就可以變成風流逸事般閒話家常,女人的過去卻是禁忌,彷彿再婚就等同於通姦一樣偷偷摸摸。」

「我沒有在說誰是對、誰是錯。我想你不要再說下去, 只是因為想靜靜地想一下。」

火車旁有一小群乳牛,頸項上都掛著一個小響鈴。那響鈴的聲音從遠處就已經傳來。那些乳牛聽到火車轟隆轟隆的聲音,都慢慢地遠離火車將會途經的軌道。當火車一邊漸漸駛近牛群,徐行一邊看著這群小夥子看得出了神。

香港的每一吋地方、每一樣物件, 無不是由直角跟方塊組合而成。這裡一條直線、那邊一條橫線,便成為了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金融叢林。這裡一條直線、那邊一條橫線,便湊成了電腦跟螢光幕,讓人們浮沉於過分發達的資訊洪流裡。除了投訴新聞報導不夠迅速、報紙資料不夠全面、上映電影缺乏選擇以外,似乎沒有人抱怨過這種令人透不過氣的社會模式。

而這裡的啃著草的小乳牛,和平靜如鏡的布侖斯湖都是呈隨意的不規則形狀,融入天空上的浮雲又或者無定向的秋風。

若果把這些乳牛放到香港去的話,必是突兀無比。

「老爸,你倒也懂得選擇了這個好城市嘛。」徐行自言自語地道。

有些不讓你知道的事情想你知道【五】 關於選擇

大概沒有人認真注意到,人生裡並沒有真正的選擇。可是當我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我便明白到這個道理,以及它帶給人們的錯覺是多麼的震撼。

我們總以為生命裡的選擇和看似是選擇的東西都是平等而永恆地存在。有些事情,就像選擇在下一個路口左轉抑或右轉,又或者是決定聽這一首歌還是下一首歌,的確看似是名副其實的選擇吧。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是甚麼力量把我們由上一個路口牽引到這一個路口,然後我們才會有眼前這一個選擇。那一股力量可能是在上一個路口所下的一個決定,但更多時候只是巧合或隨機的互動。所以在下一個路口左轉抑或右轉可能已經沒有甚麼實質的意義,因為你在上一個路口的決定,或許經已讓你錯失了一個遇上本應是你最愛的一個人的機會。

所以,其實聽哪一首歌也沒有太大的關係,因為要不是唱片舖裡另一位歌星的唱片售罄,你也不會留意到這一張唱片,而這一首歌跟下一首歌都不應出現在你的人生裡。然後我們把人生不停地往後倒退,才會發現生命中的每一個街角、每一頓午飯、每一個新相識的朋友,背後都應該有著無限多的支線、有著無窮盡的路途。可是我們只被賦予在一條支線上選擇的權利。我們可不能夠回到一星期前,看看如果選擇往反方向走下去的話事情會怎樣發展。

那麼比起無止境的可能性,在限定空間和時間給予我們的那三數個選擇,還稱不稱得上是平等而永恆地存在的選擇呢?

然而相對於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我們對人生中所謂的重大抉擇便更顯得可笑了。

就在一八四一年一月二十日, 英國在香港水域的全權大臣義律背離了外相巴麥尊要求他侵佔廣州的指令,改而和中國的欽差大臣琦善簽定所謂的《穿鼻條約》。然而事實上中國跟英國都沒有真正承認過這一道條約。六日後,義律派硫磺號軍艦以勘察為名攻下了香港島,並在島上確立維多利亞城宣示主權。巴麥尊最後雖然把義律撤換,卻改變不了他在歷史裡所作的「重大抉擇」。當時香港是一個幾乎沒有屋宇的荒蕪小島,而廣州則已是各國用作通商貿易的繁華港口。誰料到不夠二百年的時間,這地方已經成為這星球上閃閃發亮的一點。

一九八三年九月,香港剛經歷過股災,又因為回歸中國的問題鬧得港元暴跌。港元最差曾跌至一兌九點六美元,當時的財政司彭勵治便想到要回復在一九七四年撤銷的聯繫匯率。到了十月十一日,離公佈聯繫匯率制度前還有四天,彭勵治心裡仍未決定好選用那個匯率。他一開始時想著七點二,可是到他那晚泡坐浴缸的時候,卻想到香港人喜愛「八」字跟「發」字發音相近,便決定把匯率定在七點八。無論這匯率是好是壞,現在這個鈎卻是想脫也脫不掉。彭勵治也許沒有想過,當年在浴缸裡想到的點子,因而陪伴著每一個香港人近二十年吧。

時間又回到在十九世紀的某年某日,香港政府早年的某個不知名的華人師爺,正在把香港島的英文街名翻譯成中文。可是中文的傳統是從右至左書寫的,結果他便把半山一條名叫 Alexander Terrance 的街道搬字過紙地誤作成 Rednaxela Terrance,連帶中文名字也譯成列拿士地台。那條街道仍然屹立在卑利街與些利街之間,不斷地嘲笑著人們對所謂「重大決擇」的過份包容。我可不知道那個叫亞歷山大的軍官如果得悉了的話,這口氣還能否嚥得下。

可是,歷史早已為這些尷尬的決定和選擇留下了位置。人們不斷地繃著臉皺著眉去考慮生命中的每一個所謂「重大決擇」的時候,其結果從歷史角度看來卻是如此不值一晒。那不是因為選擇後的結果可笑,而是選擇的過程可笑。歷史並不是像火車般直線行駛著,而更像喝醉酒的瘋子一樣東歪西倒地前進。要是不夠幸運的話,甚至會因一兩個愚昧的抉擇而被拖著後腿,弄得世界大亂。大概如果義律沒有攻陷香港島的話,香港根本不會從一個漁港發展成一個中外轉口港。而那個不知名的師爺,也不會在多年以後翻釋著香港街道的名稱。又要是在開埠初期沒有那些負責翻譯的師爺,把香港一切重要或看似重要的事情以中、英文互相對照翻譯的話,彭勵治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也未必了解得到中文字裡「八」和「發」之間的諧音吧。

可是義律在決定是否攻佔香港島時,又曾否想起過一百四十年後的財政司呢?彭勵治在浴缸的沐浴時,又有否把那個冒失的師爺考慮在內呢?

我們活了下來(諷刺地,這本身就不是一個選擇),但卻沒有真正作過甚麼重大的抉擇。又或者一切所謂的選擇,其影響都會被時間沖擦遞減,最後只留下可笑的本質。

風塵東京【終】 銅鑼灣

梓晴一個人坐在銅鑼灣百德新街上的星巴克咖啡店裡, 一邊喝著西柚汁, 一邊等候著穎思。香港跟日本的天氣都不壞,可是她就是不怎麼喜歡太多人、太熱鬧的地方。她總認為這解釋了為甚麼香港人總愛集體遊行、集體倒數、集體排隊搶購那些用不著的東西。這是一個歇斯底里的社會,所以需要歇斯底里的人民去支持它的運作。

「梓晴,對不起啊。」穎思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大街那邊的門口衝進來。「我來遲了。」

「不用介意啦,我還有些時間。」梓晴笑說道。「婚禮準備得如何?」

「唉,不用說,簡直就是一團糟。」穎思在沙發椅上放下了手袋。「我先去買杯咖啡。」

「嗯哼。」

梓晴望著穎思的身影,又望望銅鑼灣的街道。也許世界上並沒有比這裡更加繁囂的地方。想想法國的尼斯或者加拿大的蒙特利爾,大概在過去二十年和之後二十年都是在優雅而悠悠地存在著吧。而這個地方則每天上演著示威遊行、街頭槍戰,又或者是甚麼煙花匯演、家族情仇,唯恐一天沒有可供消遺的新聞。如此這般的一個地方,

也許讓別的城市的人看得心動。

可是她已經厭倦了。

穎思捧著她的凍牛奶咖啡跟芝士蛋糕回來了。「世顯說今晚他的老朋友跟他會到澳門搞一個甚麼婚前派對,也不知道他們會弄些甚麼花樣出來。」

「你也不用擔心太多了,好歹他再過兩個星期就是你的丈夫了。」

「但他一點都不懂得籌備一個婚禮要花多少工夫嘛, 還要在這個時候跑到澳門去。」穎思啜了一口咖啡,又道。「只要一想起婚禮當日若果有甚麼差遲的,心裡便害怕得發麻了。」

「大概每個人都會害怕吧。倘若是我自己要結婚的話, 我想我也會害怕得要命。」梓晴又想了一想。「可能我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才遲遲未結婚吧。」

穎思給梓晴逗得開懷大笑了。「是你太過挑剔了吧。」

「也可能是喲。」梓晴也笑了。

「那麼……你真的要走嗎?」

「恐怕是了。我三個月前跟你去東京前, 我總是不願離開香港。可是現在從日本回來了,卻老是想再去看看其他地方,究竟會跟香港有甚麼不同。畢竟我在香港已經待了太久了。也許我去到那裡以後, 發覺跟香港也沒有兩樣時, 便會再回來吧。」

「我也想到處看看啊。」穎思吃了一口芝士蛋糕。「可是他說要跟別人合夥開律師行,所以恐怕我也要跟他在香港待上一些時候啦。」

「你可以抽時間來巴黎探望我嘛。」梓晴說。「可是現在唯一的遺憾,是看不到你披上婚紗結婚啦。」

「我把婚禮的片段剪輯後寄給你吧。」

「會加送深宵纏綿的精華片段嗎?」梓晴不懷好意地笑了。

「拍下才怪!」穎思瞪了梓晴一眼。「你到了巴黎之後,下一步又會如何?」

「或者會在歐洲到處逛逛吧, 倫敦、佛羅倫斯或者蘇黎世也不錯。除了時裝以外,那邊還可以看到很多在這邊找不到的藝術、文化、建築等各式各樣的東西喲。」

「可是……」穎思定眼看著梓晴,「有些東西這邊找著的話,那邊也未必找得到吧?」

「是甚麼?」

「你要離開香港的原因,總有一部份要歸咎於那個嚴子正吧?」

「嗯、也許是吧。」梓晴輕輕呷了一口西柚汁。「在代官山再次遇見他那一天,可能是我這一生中的巧合與不幸交纏得最不可思議的一天。如果那天沒有碰到他的話,我的人生將要接下來的軌跡必定會有所不同吧。」

天曉得, 梓晴跟子正畢竟還是碰見了, 而且她心中最壞的打算都已經不幸成真了。這些本應留在東京的感情跟回憶,她選擇義無反顧地帶回來香港。可是回到香港後,那些感情卻像細菌一樣慢慢地蠶食著她的身體,繼而侵佔她的生活。她為了躲避這些只會為她帶來更多不幸的感情,她現在選擇了義無反顧地離開香港。

「不用擔心喲,你在法國起碼會找到十多二十個比子正更好、更懂得你心思的男人讓你慢慢挑選吧。」穎思說。「我可沒有這種福份啦,恐怕從此就要跟著那個黃世顯一生一世吧。」

梓晴看到了穎思甜甜的一笑。「哪還不是繞個圈子去說自己有多幸福?」

可是離開了香港後、迎接著梓晴的又是甚麼呢?她當然不知道在她找到她的白馬王子之前,她還要跟一個法國中年男子經歷一次不太浪漫的戀愛、然後又在兩年後平淡無味地分手。她會在十三個月後,找到一個年紀比子正大、但還是比她小的英籍港僑。他因為工作上的需要從倫敦搬到巴黎,跟梓晴相遇後火速戀上,然後又因為工作搬到蘇黎世,並在那裡跟梓晴結婚。梓晴也放棄了在法國發展得不錯的事業,跟那男人雙雙定居瑞士。

可是在百德新街的這間星巴克內,這些幸福跟梓晴的距離,比她跟子正之間的距離還要來得遙遠。

如果選擇留下來呢?

也許子正會回來香港跟她一起?他的老爸年紀也不小,他這個長子要回來香港也是應份有餘吧?但也許,當梓晴待得到那天子正回來時,子正的心已經另有所屬?又或者,當他回來跟她一起後,生活還是跟三年前一樣,總在吵架、冷戰和做愛三個階段之間徘徊,而永遠不會再回到六本木的那一晚般纏綿幸福?

在梓晴眼前的不是兩個選擇間的結果,而只是一杯西柚汁、穎思跟她的咖啡和蛋糕、不遠處一對正在冷戰中的男女、一塊向著街道的落地玻璃窗、街外營營役役的途人和一輛輛在她眼前掠過的車輛。

由她決定了離開香港的時候,她便已經離其中一個選擇愈來愈遠、慢慢尋找在地球另外一面的另一個選擇。

「不, 我感覺到你的將來一定會比我更加幸福。」穎思皺起了眉頭認真的說。

「我真的真的真的這樣感覺到,那不會有錯。」

「但願如此,謝謝你。」

分手的理由【七】 電話‧第七號女孩

浩宏從百德新街漫無目的地走過一段駱克道,然後站在波斯富街跟駱克道交界的交通燈前。他站了差不多有二十多分鐘了。人來人往,但愷韻似乎不會再回來他的身邊。

他還記得是如何望著愷韻,良久說不上一句話。愷韻雖然把話說得氣若游絲,但意思是如此的清楚,望著浩宏的雙眼也是如此的堅定。

浩宏也許以為這場拉拉扯扯的遊戲會繼續不斷地重複著,直到有一天他筋竭力疲離她而去為止。他以為當中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內,任由他去掌控下一個方向。他以為她會滿足於一句半句甜言蜜語和一杯半杯豆漿之中。

最後原來這一切,都在他計算之外。

分手不是最難過的時候。或者說,分手從來不是難過的時候。大部份人分手的時候都會哭,但那並不是傷心,那只是生理上排斥著不安穩的生活。但當生活平靜下來的時候,寂寞的種子才會開始發芽。某些人會及時用另一段新的戀情去把種子摧毁,某些人卻任由那顆種子在心靈深處茁壯成長,到最後變成一種隱隱作痛的思念。

分手後才想起要去愛一個人,那才是最難過的一回事。

當然,任何從失敗的關係中汲取過教訓的人都能夠告訴你,分手後還去愛一個人是如何地危險。如果一段感情結束了,卻仍然暗示著重新開始的可能性的話,那可是押上了整段生命卻沒有勝算的賭博。每一個開始都埋藏著另一個結束、每一個結束都意味著另一個開始。開始、結束,重新開始、結束。這段關係所潛在的可能性,會讓人忘記如何去展開新的生活、追求新的感情。

可是有些人以為若果任何一段愛情是注定要失敗的話,擁有某種令人患得患失、

無所適從的感情,總比甚麼都沒擁有過好。

至少浩宏還是如此堅定不移地深信著。

因此他沒有顯出特別傷心,只是任由虛無的感覺蠶食著自己。

在銅鑼灣的街頭又過了十二分鐘後,浩宏忽然想起了今晚的聚會,伸手便往背包找手提電話致電給世顯。可是他剛想起自己的手提電話仍是支離破碎地躺在家中的家板上。背包裡只有他離開時撿走的手提電話智能卡。

他唯有跨過行人天橋,走到波斯富街的另一端,那裡有數間賣手提電話的店舖。

他在天橋上好像碰撞到某個途人。也好像沒有。那個人好像回頭對著浩宏叫駡。也好像沒有。浩宏只是行屍走肉地隨機進入了某間店舖,隨機地選了一部摺合式的手提電話。

「先生,需要把電話號碼轉駁到我們的手提電話網絡嗎?」浩宏瞧到她胸口上的名牌,是個叫趙家愉的客戶服務主任正在跟他推銷。「這個月我們有新客戶月費優惠計劃……」

「不,我只想要一部新的手提電話。僅此而已。」

「我的同事正在替你找那型號的電話,但似乎黑色跟藍色的款式都已經售罄了。你會介意選購紅色的嗎?」那個叫家愉的售貨員問。

「我不介意。」浩宏以沒有起伏的聲調道。「可以讓我拿到我需要的電話,然後讓我離開這裡嗎?」

「對不起,還要稍等一下。」

等了良久,那部手提電話終於送到浩宏面前。他打開包裝盒,把那部桃紅色的手提電話拿了出來,然後終於明白到為甚麼紅色的款式還剩餘貨。他確定把智能卡跟充電池都裝好後,便把手提電話開著。

然後他發覺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由於智能卡容量所限,現在大部份手提電話都把通訊錄、文字短訊等貯存在手提電話上,而非智能卡之中。浩宏查閱著那部新手提電話的通訊錄,內裡全都是空白一片。過去跟愷韻調情的短訊、生病時送來慰問的短訊、甚至連愷韻的電話號碼,都已經無法挽回地消失於浩宏的世界裡。

如果上天都要給浩宏一個理由去分手的話,這理由的種子早就在他把手提電話扔個粉碎的時候,撒落在浩宏的星期六之中。如果他夠努力去想的話,大概會有七至八個方法去把愷韻的聯絡方法找回來,但浩宏沒有打算這樣做。他接受了這個巧合、接受了這種安排。要是浩宏當年真的選修了哲學科的話,這星期六發生的事情也許是個不錯的論文題材。

「先生,」那個售貨員打斷了他的思考。「付現金還是信用卡?」

「信用卡。」

正當浩宏放下了那部手提電話、伸手去拿出自己的錢包時,那部電話用預設的單調鈴聲響起來。

「叮鈴叮……叮鈴叮……」畫面顯示出一個他不熟悉的電話號碼。

「嗨?」浩宏接聽了。

「怎麼了?為甚麼你的電話整天都轉駁到留言信箱?」一把嬌媚的聲音從電話筒的另一邊傳來。「只不過跟你不見了半天,我已經開始想念你噢。」

「心怡,我現在沒有心情跟你談這個。」浩宏說。「明天再打給你吧。」

「昨晚你做愛後把我趕走時,可不是這麼說哦。」那個叫心怡的女孩嗔道。「不要把我當成那些被你厭倦了便拋棄的女生,好不好?」

「拜託,我沒有把任何人歸納成可以隨便拋棄的類別。」浩宏說。

「那麼那個叫愷韻的女孩呢?你不是說會跟她分手的嗎?」心怡說。

「不,我沒有說過。」浩宏沒有打算告訴她實情。

「有啊, 在昨夜你把我的胸圍脫下之前。」心怡說。「當然, 我知道每個男人在脫下女生胸圍前的一句總是個謊話。那很好啊,看那個愷韻可以在你家旁的便利店裡,待上多少個凌晨。」

看那個愷韻可以在你家旁的便利店裡,待上多少個凌晨。

浩宏又將這句話默念了一遍。

街道上的行人如舊穿梳。

「心怡,老天爺份上,請不要再打給我了。」接著浩宏便掛斷了電話。結果在一天之內,浩宏跟拍拖四年的周愷韻和認識了差不多三十多天的心怡(浩宏實在想不起她姓甚麼)分手。

原來想不出一個理由可以分手,用不著一個理由也一樣可以分手。如果在浩宏臨終前回顧自己的一生,有甚麼日子比其他日子更加可笑、更加荒謬的話,他很可能會想起這一天。

浩宏待上了半分鐘,電話再沒有響過。家愉已經把處理好的信用卡和賬單放到浩宏面前。

「多謝惠顧。請再次光臨。」家愉仍舊擠出售貨員應有的生硬笑容。

就在此時,浩宏的電話再次響起。又是另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宏,」電話另一端是何樂沛的聲音。「你在哪裡?」

「還在銅鑼灣處理些事情。」

「我們都在信德港澳碼頭了,你自己乘搭下一班船過來澳門吧。」

「嗯哼,不見不散。」他望著銅鑼灣的街道說。

不只是人在趕路,路也在催趕著人。

浩宏知道這是個漫長的星期六。

餘情記【五】 哪裡會是個天堂

「徐行,該是時候起床喇。」

徐行伸了一個懶腰, 然後倒過頭又再睡。碧文把窗簾都打開, 茵特拉根天空上的太陽光散落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她倚在窗邊,滲著香草味的微風不斷地吹過她的臉。徐行轉過身,把被子都蓋過了頭。

「要睡到甚麼時候啊?」

徐行隔著被子說。「直到天光之前我都沒有睡過。」

「唔…… 是這樣嗎? 」碧文說。「可是你起來看看嘛, 這種天氣誰都會喜歡的啊。說不定心情也會變得好起來。」

徐行沒有反應。

「你要是這樣繼續下去的話, 不止是我的心情、連整個城巿的心情都會變差哦。」

「現在甚麼時候?」

「十時半啦。」碧文看著寧靜得出奇的街道,剛好有一輛腳踏車經過。

徐行掀開了被子。碧文說的對,暖暖的陽光都不刺眼,四周也充滿著城巿裡嗅不到的新鮮氣味。也該要起床了吧,他想。

「那麼接下來我們要到哪裡去?」徐行一邊問、一邊施施然下床。

「到圖恩湖那邊的碼頭坐船到墨爾林根,然後去找洛佩絲女士吧。」碧文看見徐行終於下床,便也開始更衣。

「可是要怎麼找?」

「沒有想過啊。」碧文背著徐行脫掉了睡覺時穿著的上衣,露出了背上胸圍的扣帶。「我總覺得我們去到墨爾林根的時候,便會找到辦法啊。」

徐行尷尬地看著碧文換上輕便的T恤。「唏,你不會在任何一個男孩子面前都是這樣更衣吧。」

「不會喇。」碧文這次脫下了褲子。陽光照射到她的臀上,更加突顯出少女的臀上應有的曲線和氣色。「只有在過去那個男朋友面前才會這樣啊。」

從粉紅色的蕾絲花紋看來, 那條內褲跟胸圍同屬一個款式。徐行確切知道他不應該盯著她的屁股,可是在她把那條貼身牛仔褲穿上之前,他的視線都落在同一個位置。

「可是,」他想起了甚麼。「在我面前的話,更衣時好歹也應躲到一旁吧。」

「不用那麼麻煩吧。」

「為甚麼?」

「你這是明知故問嘛。」碧文輕鬆地說。「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哦。」

徐行本在被窩裡替換著褲子,他聽到碧文的話後不禁呆呆地楞了一下。「別跟我說笑了,我跟你可是兩姐弟啊。」

「你是在說你介意我年紀比你大嗎?我也沒有介意你年紀比我少啦。」碧文嘟起了咀。「難道說兩兄妹便行嗎?」

「我不是在說年齡的問題,而是我跟你都有同一個老媽的問題,你聽得懂嗎?」

「可是你也喜歡我吧?」

徐行知道自己要當心接下來的回答。「那就是一般姐姐跟弟弟的感覺。」

「而我那些感覺就跟我和我之前那個男朋友的一模一樣啊。」

「而那是不可能、也不應該發生的事情。」徐行一邊說、一邊把褲子穿好。

「為甚麼? 」碧文把心裡的感覺如實地告訴徐行, 卻只有換來興味索然。「那只是一種感覺,而不是一段關係。有些人喜歡明星、有些人喜歡同班同學、有些人喜歡路上擦身而過的途人。我只是剛巧不知道碰上了哪門子的惡運,才會喜歡你這個人啊。」

「不要讓老媽知道。」徐行沒好氣地說。「我倆私自走到了歐洲的事尚有商量的餘地。但要是她知道了你喜歡我的話,她一定會氣死。」

「少擔心。」碧文已經準備好出發,然後淡淡的道。「要是你回到香港前還是這般皺眉苦臉的話,我也不會再喜歡你了。」

「怎樣也好,千萬不要讓老媽知道。」

接著他們離開了旅館, 便往圖恩湖碼頭的方向走。差不多到達的時候, 碧文卻嚷著肚子餓。徐行拗不過她,便唯有先到了附近的超級巿場,買了兩件牛油蛋糕,一個蘋果餡餅和兩罐咖啡。可是到最後卻要連跑帶走,剛好僅在船舶駛離碼頭前趕到碼頭。幸好當地人都習慣了悠閒寫意的生活模式,遲上三兩分鐘也不算得上是甚麼。

「噢呼。」碧文走到上層夾板上,坐下來吁了一口氣。「真走運。」

「還不是你在超級巿場挑這個挑那個。」徐行把咖啡罐打開了,然後咕嚕咕嚕地喝著。

「不要那麼掃興好不好?」碧文看著面前碧藍透澈的小河和兩旁的矮叢木,彷彿引領著他們通往某個童話世界裡的秘密城堡。「慢慢用心享受這裡的景色吧。」

的確,這裡優雅的景色差點足以讓他忘掉他的老爸。

船舶從碼頭的支流駛進了圖恩湖,眼前湖邊的風景便更加動人。湖邊的草坪上躺著一夥夥沐浴在陽光下的人們,一對情侶在另一邊互相依偎著,還有些小孩在岸邊嬉水。湖水反照著日暉,映出一片又一片的波光。

 

「別讓幸福成為習慣」

 

徐行想起他老爸的生活哲學。

根據他的意思,太過幸福的生活會把鬥志慢慢磨耗掉;而對現狀的不滿,才是追求進步的動力。他一直都將這些說話記在心中,可是當他此刻看到這些盡情享受人生的人,徐行又不期然想起老爸的話。人生一定要追求進步嗎?懶洋洋地去度過一個星期四的下午,一定不比勤奮地工作然後換來兩餐溫飽好嗎?是誰去決定生命去到最後一刻之時,誰比誰的生活過得更加好?

「嗨,呆呆的在想些甚麼?」碧文問。

「沒有甚麼。」

「當你每次這樣說的時候,我都知道你必定在想著些甚麼。」

「真的沒有在想甚麼。」

「說謊。」碧文咕嚕著。

「好了。」徐行順著剛才自己的思路,隨便捏造了個問題。「我在想,你以前的那個老爸現在的生活過得怎樣?」

「不,我的老爸五年前已經因為鼻咽癌去世了。」

「嗯?」徐行大惑不解地問。「你昨天在火車上不是才說,『也許』你另一個老爸死去時你也會哭不出來嗎?」

「我騙你的。」碧文托著腮,目不轉睛地望著徐行。「事實上,我當時真的也沒有怎麼哭過。我們的老爸也好、我的老爸也好,他們死掉我可是非常難過的,但也許我天生就不是那些哭哭啼啼的人吧。可是媽卻整天愁眉苦臉,卻又不敢真的哭出來。媽就這樣瞞著我們的老爸,到差不多大半年後才知道這事情。」

「對啦,我想起了。」徐行恍然大悟。「那些時候老爸總是偏幫著你的。明明是你把他爺爺留給他的黑膠唱片留聲機弄壞了,爸卻把我打了一頓。」

「這麼多年前的事情,別斤斤計較吧。」碧文不願多談,便把話題岔開。「你想那個叫洛佩絲的女人應該長得怎麼樣?」

「大概跟任何一個在茵特拉根居住的普通女人沒有分別吧。」

「拜託,如果你的想像力更豐富一些的話,我會更加喜歡的你。」

「那我更不應該讓你覺得我有想像力嘛。」徐行說。

「沒有甚麼好希罕的。」碧文說。「可是我想,洛佩絲會不會是化名?然後我們發現她原來是老爸的那個情人或者甚麼的。」

「再待些會兒便會知道了。」

未幾,他們終於來臨到墨爾林根這個小鎮。在湖的對面隱約看到史必茲鎮,相較起來墨爾林根便顯得更安寧。一陣微風輕拂過湖面,碧文便不住使勁地呼吸著清幽的空氣。

「那現在要怎樣找到那位洛佩絲?」徐行看到下船的就只有他們兩個和一對步履蹣跚的老夫婦,便不禁皺起眉頭來。

「還未想到啊。」碧文滿不在乎地說。「先到那邊的露天咖啡館看看吧。」

徐行也沒有甚麼意見,便跟著碧文到咖啡館去。他們在坐到館外露天位置的其中一張桌子旁,點了兩杯咖啡,把各自的掌上電腦都掏了出來,正要商量著要怎麼辦才好。想不到那個端咖啡來的老伯認得出他們不是本地人,便先跟他們搭訕起來。「兩位午安。你們來這裡是觀光旅遊的吧? 要不要找住宿的地方? 這裡有兩間出租的客房。」

「謝謝你。」碧文說。「可是我們來是找人的。」

「呵、那你們可找對了人了。」那老伯愉快地笑了起來, 臉上的皺紋打著摺。

「墨爾林根有哪個人不是我這間咖啡館的常客?只要你把名字告訴我,我一定知道那個人住在哪裡。就算現在我記性差了,我再去問我太太也必定錯不了。」

「我們來找洛佩絲女士的。」徐行說。

「洛──佩──絲嗎?沒有聽過。」老伯側著頭想著。「是葛佩絲雅女士嗎?她

住裡往山坡上的那條小道上。」

「不、不,是洛佩絲女士。」碧文把那名字在掌上電腦拼寫了出來,然後讓給老伯看。

「唔…… 我是懂得這個名字沒錯, 可是我卻記不起這到底是誰。」老伯想了良久。

「那個女人會不會已經搬到史必茲或者茵特拉根去?」碧文輕聲跟徐行說。

「不太可能吧。」徐行打量著眼前這個老伯。「住在這裡的人大概整個人生也不會想到搬家吧。」

「嗯,請稍等一下。」那老伯打斷了他們的說話,然後轉過頭,往館子裡大聲嚷著。「親愛的,你懂得誰是洛佩絲女士嗎?」

館內沒有回應。

「親愛的,你聽到了沒有?」老伯大聲喊著,又對著徐行跟碧文搖搖頭。那老伯的太太似乎是慣常地不去回應老伯的喊話。

「老頭子,是誰在問這個蠢問題?」他倆只是聽到一把沙啞的聲音從館內傳來,卻始終不見老婆婆的踪影。

「是兩個亞洲來的小夥子在問啦。」老伯回話後卻又聽不見回應,索性坐到徐行旁的椅子上。

好一段時間整個墨爾林根又沉默起來。然後徐行聽到嗒嗒的腳步聲,終於看見一個滿頭白髮,年齡跟老伯差不多的老婆婆慢慢踱步走出館子。

「啊,是這樣嗎?」老婆婆望著徐行跟碧文。

「親愛的,怎麼了?」老伯跟老婆婆都已過耳順之年,把老婆婆喚作「親愛的」的時候,老伯也不覺得害羞。

「老頭子,先給我安靜一點。」老婆婆乾咳了一聲,然後跟碧文和徐行道。「你們來是為了找洛佩絲女士嗎?」

「嗯哼。」二人異口同聲道。畢竟他們都已經經歷了這樣遙遠的旅程,自然滿懷希望地等待老婆婆把洛佩絲的住址告訴他們。

「我家的老頭子老糊塗了,記性差得連待在身邊四十多年的妻子未跟他結婚前的名字都忘記了。」那老婆婆緩緩地道。「我就是洛佩絲女士。這位是我的丈夫巴桑特先生。」

那個叫巴桑特的老伯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竟然想不來,唯有靦腆地擁著老婆婆坐下來,然後嬉笑著跟她賠個不是。

徐行跟碧文卻是驚訝得張開口說不出話來。他們滿以為已經考慮過所有的可能性,卻如何也想不到找到的竟然是一個已經結了婚四十多年的老婆婆。

「你們叫甚麼名字?」老婆婆跟徐行和碧文說話時,明顯要比跟老伯對話和藹親切得多了。

「徐行。」「碧文。」

「都是姓嚴的嗎?」老婆婆問。

徐行跟碧文都點點頭。

「我大略懂得箇中的原因了。」洛佩絲婆婆說。「可是我還是想聽你們親口跟我說。你們為甚麼來到這裡找我?」

徐行望著碧文,又望望老伯跟老婆婆,然後道。「我們的老爸過世了,而他的律師朋友說老爸囑咐我們到這裡找你,才可以知道遺囑的內容。」

「嚴先生是個大好人,這麼年輕便去世真是可惜。」老婆婆緊鎖著眉頭道。「老頭子,你總記得誰是嚴先生吧?」

「當然記得了, 是那個每年都總會來探望我們的那個傢伙吧。」老伯搔著頭皮道。「他是甚麼緣故過身了?」

「是交通意外。」碧文答道。她終於明白到老爸在這八年來, 每趟到歐洲的最終目的地都在墨爾林根。「那麼, 他有沒有留下甚麼口訊或者文件之類的東西給你們?」

「當然了。」老婆婆花了不少力氣站了起來,跟老伯道。「老頭子,你先打理好咖啡館,我跟他們到那邊的屋子去。」

「嗯哼。」老伯說。「徐行、碧文,你們也不要太過傷心了。」

「知道了。再見,巴桑特先生。保重。」

老婆婆領著碧文跟徐行沿湖畔大街往北走。大概七、八分鐘後, 便來到街角的一間兩層高的大屋前。跟湖邊的很多屋子一樣,這間大屋都髹上奶白色的外牆、蓋上紅色的屋頂、面向著圖恩湖。驟眼看來,它跟其他的屋並沒有兩樣。老婆婆把大門打開,然後挨身讓到一旁,示意歡迎他們進內。

碧文進去後, 便好奇地四周巡視起居室的擺設。這裡差不多所有基本的家具都齊備,而且也每個角落都是一塵不染,但卻反而讓人感受到這屋子該已丟空了不少時候。徐行默默地逕自坐到沙發上,在最終的答案揭曉之前,哪怕他也沒有心情去多想其他東西。老婆婆在客廳的組合櫃找了良久,終於給她找到了一個半舊不新的信封。

老婆婆揮手叫碧文坐到徐行旁邊,然後自己也坐到沙發上。「嚴先生──也就你你們的爸爸,並沒有甚麼遺囑在這兒。」

碧文露出了失望的樣子, 可是徐行卻睨著老婆婆手上的信封, 待她繼續接下去道。「大概八年前左右, 你們爸爸買下了這楝房子, 然後交託給我每星期來打理一次。他每年都總會回來一次, 跟我和老頭子吃個晚飯、喝些葡萄酒。他在這邊待上一、兩天後,便會回到香港。」

「我還以為他跟其他人一樣,總是來瑞士度假的。後來在兩年前他臨走的一天把這封信交給我,然後說:『總有一天我會跟我的家人一起來到這裡。可是如果不幸地你遇到我的家人,而我又不在的話,煩請將這封信交給他們。』」老婆婆說罷便把信封遞了給徐行。

徐行伸出了抖動的手來接過信封,上面整齊地寫著六個中文字。老婆婆看不懂那些中文字,卻看得懂徐行二人的表情。碧文看似是放下了心事般噓了一口氣,徐行則極力牽制著激動的情緒好讓淚水不致掉下。

 

「給親愛的曉忻」

 

曉忻,是老媽的名字。徐行彷彿聽到父親的聲音在耳邊唸著。

「是給媽媽的信吧。」碧文說。「要拆開嗎?」

「不太好吧。」徐行道。然後又看似看透了碧文的詭計一樣,把信往自己穿著那件外套內的裡袋穩穩放好。

「那算了吧。」碧文沒有再跟徐行說些甚麼,反而跟老婆婆說了些甚麼話。徐行沒有認真在聽,所以當老婆婆跟碧文走到二樓時,他便追問碧文究竟她說了些甚麼。

「我問她我們今晚可不可以住在這裡啊。」碧文道。「她說當然可以,還要讓我們看看主人房的睡床。」

「我可沒有說過我們可以住在這裡啊。」

「那你要住在哪裡?」

「當然是回到茵特拉根的旅館。」

「可是你在碼頭的時候沒有留意到嗎?」碧文說。「今天最後一班回茵特拉根的

船已經在四分鐘前開走了啊。」

「那我們在旅館裡的東西怎麼辦?而且這裡甚麼都沒有啊。」

「老婆婆已經答應了讓我們到她家裡吃晚餐哦。」碧文得意地笑了。

碧文似乎是要報復他不打開老爸的信的決定。可是徐行也沒有動氣,因為這趟旅程的半個疑團已經消除了。他們不是在追逐一個不存在的情婦、也不是在無止境地跟著提示去一個又一個的城市。他們只是收到簡單得令人稱奇的一封信。

也許之前他們擔心得太多了,所以當老婆婆打開主人房門的時候,兩人便不約而同地撲上那張大床上,心頭也頓覺寬了下來。老婆婆跟碧文吩咐了晚飯的時間,便逕自走下了樓梯,拖著慢慢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屋子去。

結果都失望【四】 詭計

穎思來到了君悅酒店,但在咖啡廳找不到樂沛的踪影,便隨便選了個近落地玻璃的位子坐下來。她跟侍應點了一杯暖水,因為她的手心不斷地冒出冷汗來。鋼琴傳來的是巴赫的"Air",可是那樂師也許為了配合在咖啡廳演奏的關係,便加快了調子、也加上了幾個媚俗的和弦。然而在這時候,穎思也沒有心情把樂曲放在心上。

她看一看手錶。

那只是三時五十六分。接下來的四分鐘將會是如此漫長難熬。可是她又不膽敢致電樂沛,那怕他突然回心轉意不來赴會,又或是按捺不住在電話裡把要說的事情事先張揚了。她不希望任何一種突發的情況發生。她要在已預期的時間跟地點,去迎接一切不可預期的壞消息。

事實上,她一方面很詫異樂沛竟然會主動找她談世顯的事情;但從另一方面想,如果世顯真的在跟別個女人鬼混的話,也許樂沛是唯一一個會跟她告密的人──因為浩宏太過看重他們四人之間的友情,而子正則不屑去理會別人的事情。只有樂沛會不理一切去做他認為正確的事情。如此看來,穎思抖震發冷的身軀並非自無端,而是不斷沉澱著的不祥預感。

樂沛一身輕便的打扮,從遠處步進來。

「嗨,穎思。」樂沛一臉自在。

「嗨,樂沛。」穎思說。「怎麼了?」

「當然是跟你說明一下世顯近來的事情了。」樂沛是如何的漫不經心。「讓我先點一杯凍咖啡。」

那侍應似乎也是有意無意地拖慢步伐,害得穎思只能乾著急,卻又不敢在樂沛面前顯露出來。

總算點了杯咖啡,樂沛的電話卻響起來,嘮叨之間又花了數分鐘。「對不起,言歸正傳吧。」

「嗯哼,好啊。」穎思也照著樂沛,搬來一套同樣漫不經心的口吻。

「我是來跟你賠罪的。」樂沛說。「如果你以為世顯他去和別的女人鬼混的話,那麼你可誤會了。」

「怎樣的誤會?」穎思沒有發覺她這樣回答,已默認了自己有懷疑世顯的想法。

「那些全是我們跟世顯開的玩笑。看看這個吧。」樂沛伸手往背包裡搜尋,終於找到了一個標準尺寸的公文袋。他把公文袋裡的東西取了出來,穎思一眼便看到那是數張相片。

「請先不要看相片的內容,」樂沛先用那個公文袋遮蓋著大半張相片,穎思就只看到剩下右下角的一小塊。「看看這個日期。」

從那幅相片的質素看來無疑是用數碼相機拍攝下來,但大部份的相機還跟從前的菲林相機一樣有編印日期功能,目的就是方便像眼下的情況般把相片沖曬,而又不會丟失拍攝的日期和時間。穎思定神一看,便看穿了那日期的突兀之處。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九日……凌晨一點十二分……」這似乎真的超出了穎思任何能夠預期的狀況以外。她大惑不解地望著樂沛,想看看能否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任何端倪。

「對啊,就跟你想的那情況一模一樣。」樂沛說。

「你的意思是指…… 這些相片是在今天起整整兩個星期後拍攝, 然後沖曬出來的?」

「哎……」穎思這樣回答,樂沛也一時語塞。「我的意思是、那日期既然是兩個星期後的事,那自然的捏造出來的。」

「那跟我又有甚麼關係?」穎思如墮五里霧中。

「這是一年前世顯跟我們到澳門的時候,我們硬要他拍下來的。」樂沛把公文袋移開一旁,相片裡正是那晚世顯跟那個澳門女孩拍下的照片。「那個是我們付了不少錢請回來跳腿上舞的女孩。」

「嗯哼。」

樂沛見穎思沒有太大的反應,又繼續說。「那時候我們想跟他開個玩笑,便把相機裡的日期調較成一年之後。然後在你們新婚一週年的時候拿出來作弄世顯的。」

穎思看著那幅照片, 半信半疑地聽著樂沛說著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很明顯那女子頗有那種腿上舞女郎的風塵味道,而從相片中的擺設看來也像是澳門的酒店。可是,只要是日期調較過的話,那麼這幅照片既可以是一年前拍,也可以是昨晚才倉促成事的。當然,在她心底深處恐怕還是想相信樂沛的說話的。

「那麼那些電話短訊呢?」穎思不禁問。

「都是我們傳送給世顯的。」

「然後有一個晚上他整晚沒有接聽我的電話,又喝到爛醉才回家?」

「他跟我們去了酒吧喝酒,然後乘他上洗手間的時候取去了他的電話。」樂沛沒有說謊。不過那是另一個晚上的事情。

「那又為甚麼他這幾個月來對我這麼冷淡?」

「對不起,」樂沛喝了一口咖啡,心想這個謊話不好編,還不如索性告訴她真相好了。「那恐怕跟我們無關。每個男人結婚後都會變得冷漠吧,也由不得任何人去抱怨。這點也許就連世顯這樣的好男人也不能例外吧。」

「是這樣的嗎? 這全都是你的詭計嗎? 」穎思像在安慰自已, 多於質問樂沛。

「那為甚麼現在又選擇告訴我?」

「因為你表現得那麼認真, 事情就變得沒趣了。」這句話樂沛可是由衷地說。

「而且我們也沒有估計到你有了世顯的骨肉啊。一個玩笑交換一條性命,我們可擔當不起。」

穎思像是如釋重負,神經也從極端繃緊的狀態下鬆弛過來。「那我可不就是錯怪了他嗎?」

這個我知道。樂沛想著,心裡其實也是如釋重負。要是這一切事情都沒有真的發生過,然後在兩星期後拿著這張相片去他們一週年紀念的晚餐的話,也許穎思也會盡信他們所說的玩笑,最後弄得一發不可收拾。他想不到的是這張原為惡作劇的相片,竟然幫了世顯一把。

可是照現在的情況來了,就算沒有這些相片也無妨吧。只怕樂沛再花些唇舌,要穎思相信世顯實際上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臥底探員也不難。畢竟,女人在跟男人結婚前甚麼說話都相信,結婚之後卻甚麼也都不相信。像穎思這樣結婚前、結婚後都盡信丈夫的一個女人,對雙方而言都算是一種福份吧。

「往後的日子待他好一點來彌補吧。」樂沛眼見任務已經完成,便敷衍著穎思,隨時準備著抽身離開這咖啡廳。

「倒不如你叫世顯往後待我好一點吧。」穎思若有所指地道。

「嗯,」當然樂沛聽不出她這話裡真正的意思。「想當然了。」

樂沛一切所說的東西在穎思眼中看來,全都是一場鬧劇。

要是樂沛來到這裡是為了代世顯跟她示好的前哨兵,穎思倒也做好了原諒世顯的準備。如今卻來耍這種把戲、把這些相片都抖了出來,無非是要掩蓋更不可告人的事情吧。可是穎思又可以做些甚麼呢?跟世顯結婚是她的選擇,可是結婚過後的選擇又是甚麼呢?

她不知道。

也許一個本能地去相信這些謊話的女人,比起選擇去相信的女人更加幸福吧。如果一個無知的女人全心全意地去相信,倒還可以搏得別人的同情。可是穎思選擇了去相信,意味著她要承擔這個選擇的風險和後果,往後的一切都只能望天打卦。

Saturday Night【終】 It'll Be Okay Like Everyone Says

七分鐘後,子正終於把電話掛斷。這時世顯等人都已沒有興致賭牌局,便坐到沙發上觀看AC米蘭對利物浦的歐洲冠軍聯賽總決賽的重播。

「怎麼了?」世顯問。

「也沒有甚麼。」子正故作神秘,卻又跟浩宏和樂沛打了個眼色。「只是為你而設的婚前禮物已經準備好了。」

「我有不祥的預感。」世顯望著子正,又轉頭視察樂沛跟浩宏的神情。「那不是甚麼好東西吧。」

「少胡說,這是我們三人都喜歡的禮物。」樂沛說。「你要是不喜歡的話便送給我吧。」

「如果你們三個都喜歡的話,那在想像範圍內的東西便更加不堪入目了。」世顯似乎已心忖不妙。「天下間所有男人都喜歡的事情,不外乎現鈔、權力和女人三樣東西吧。」

「你猜對了啊。」浩宏忍俊不禁。「我們花了不少錢, 把教宗這職位買了下來送給你。好處是你可以從容地預約聖母無原罪座堂或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的教堂去舉行婚禮。可是另一方面,你當了教宗以後恐怕便不能跟穎思結婚了。」

世顯不屑地悶哼了一聲。「那麼只怕剩下女人一項吧。」

樂沛還未及得上再說些甚麼,門鐘已經響起了。

「子正,快點把世顯拉進睡房裡。」樂沛一邊走到大門一邊催促著。

子正笑著把著世顯的手臂到房間裡。世顯作勢要反抗,可是到最後還是屈服了。

他倆進了房間後,子正把一瓶啤酒遞了給世顯,自己也開了一瓶。

「唏,不要告訴我那是個男的。」世顯問。

「是個女的,澳門跟葡萄牙的混血兒。」子正笑著喝了一口啤酒。「婚前派對又怎能夠少了腿上舞這一環。」

「天啊,穎思會把我殺掉。」世顯不期然站了起來踱步。

「對,如果她知道了的話。」子正說。「可是我們沒有想過告訴她啊。你也沒有告訴她的打算吧?」

「天曉得她會從哪裡知道。」

「不,她不會知道。」

「她一定會知道的。」世顯道。「他們在客廳幹嗎?」

「大概是先商量好價錢吧。」子正說。「怎麼了?如果你真的不喜歡的話,我們可以打發她走啊。如果一陣子到最後說僵了,恐怕會不歡而散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

大概道德就是那些問上一百個人時, 會有一百個答案的問題。如果一百個人都有相同的答案的話,那從定義上就算不上是道德上的問題。有些人花錢助養肯尼亞的孤兒,卻不肯在列車上讓座給孕婦;有些女人可以容忍身邊的另一半是個有婦之夫,卻不能接受跟曾經嫖妓的人結婚;有些人則像世顯般抗拒朋友們為他在婚前派對準備的腿上舞,卻不介意在元旦晚上,跟大學裡足球隊隊長的女友發生一夜情。在這個年代,誰又能說誰是對、誰是錯?他們可以無止境地為此繼續爭拗下去而毫無結果,也可以就此打住這個問題。

「一年後你會發覺這只是小事一樁, 甚至沒有人會記得這天晚上我們幹過些甚麼。」子正說。

「但願如此。」世顯不敢肯定。

「讓我看看他們到底怎麼樣了。」說罷子正便離開了房間。

子正回到客廳,卻發覺那個女的被冷落在沙發一旁,樂沛跟浩宏則在剛才玩撲克的桌子上尋找著些甚麼。她有一副標準中外混血兒的甜美樣子,身上是一襲紅色連身短裙,下身則穿著吊帶魚網絲襪和黑色及膝長靴。那是任何一個男人看到都會覺得走運的一貫配搭。

「嗨。」子正直覺上認為那女的只懂得說英文,所以也本能地用英文介紹自己。

「我叫蘇菲亞。」子正沒料到她會說中文。「我在澳門土生土長的。」

「嗯哼,」子正嘗試把視線從蘇菲亞的短裙上離開。「請稍等一下。」

「你們都在幹甚麼?」子正拍著樂沛的背問道。

「找到了。」浩宏從一堆雜物和啤酒樽中找到了一部數碼相機。

「唏!」樂沛輕聲喚著浩宏,示意要他把那部數碼相機遞給他。

「幹嘛?」浩宏道。

「快點把相機的日期調校到一年之後。」樂沛不懷好意地笑著。

「為甚麼?」浩宏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動手把日期調校好。

子正似乎看穿了樂沛的詭計。「他大概想在一年之後把那些相片再拿出來吧。」

樂沛發覺瞞不過相識多年的好友,便一臉得意地道。「就在他倆在結婚一週年紀念那個晚上,用投影機播放出來吧。」

「樂沛,如果撒旦身邊缺助手的話,我一定會替你寫介紹信的。」浩宏說。

「不,」樂沛不以為然。「難道你沒有發現,連撒旦都已經放棄了這個不堪入目的世界嗎?」

「我們應該因為這說法而感到高興還是悲哀?」浩宏接著轉身跟蘇菲亞說。「你準備好了嗎?」

她把一張椅子拉到電視機與沙發中間的位置,然後從她的皮包取出一個迷你揚聲器,以最大的音量開始播放著 Pussycat Dolls "Don't Cha"。「行了。」

「世顯,出來吧。」樂沛嚷著。

世顯還未及把門開盡,蘇菲亞已經把世顯拉到客廳裡的椅子前。浩宏三人坐到沙發上期待著,世顯則坐到那張椅子上,雙手被蘇菲亞用手銬反扣在椅背。樂沛他們已經樂不可支,世顯只好發窘地笑著。

蘇菲亞先是背對著世顯,然後在世顯胯下扭動著屁股。樂沛他們固然看得血脈賁張,世顯就更加不知所措。蘇菲亞接著轉身把世顯的牛仔褲脫掉,他跟她之間便只剩下 Levis's 的四角褲。蘇菲亞看見世顯失神的表情,也忍不住莞爾起來。

「世顯,反抗嘛。」浩宏不住叫囂,樂沛則用相機把這珍貴一刻記錄下來。「掙脫掉手銬然後從後抱著她吧。」

蘇菲亞繼續全心全意地去完成她的工作。她的小腿在世顯的腿上磨擦著,魚網絲襪的質感從世顯皮膚上的感覺神經傳到大腦皮層的頂葉,又刺激下丘腦作出相關的性反應。蘇菲亞又把世顯的上衣掀過頸後,露出了雪白的胸膛,然後也脫掉了自己那件紅色連身裙,露出了大概在 Victoria's Secrert 的內衣秀才會看到的蕾絲馬甲內衣。蘇菲亞換了個姿勢坐到世顯的大腿上,胸脯緊緊的貼著他。

「天,你們倒不如殺了我吧。」世顯仍舊被折磨著。

「這句話到你結婚當天才說還未遲吧。」樂沛著說。

世顯對樂沛的話嗤之以鼻,卻不防蘇菲亞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眼罩,二話不說便把他的雙眼矇上。Pussycat Dolls 的音樂仍然傳來,房間裡的還是揮發著啤酒的氣味;蘇菲亞不斷地撫弄著他的胸膛,間中夾雜樂沛他們的笑聲。而然世顯卻看不到接下來將要發生些甚麼事情。

未幾,樂沛他們看到蘇菲亞從皮包裡拿出來的道具。浩宏跟樂沛笑得人仰馬翻,子正則在一旁笑著嘆了口氣。蘇菲亞給他們打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們不要露出馬腳,然後便慢慢鬆開了世顯的手銬。她又背向著世顯坐到他的腿上,在這位置他還可以嗅到蘇菲亞頸項上的香味。蘇菲亞捉著他的雙手,一直讓他從自己的胸脯撫摸著,然後沿著馬甲到她的纖腰,最後停留到她的大腿兩側。世顯感覺到雙手被牽著跨過襪帶,快要碰到雙腿之間的位置時,他握著了些甚麼東西。

是蘇菲亞的陽具。

世顯本能地把雙手慌忙縮起,可是樂沛他們看到情況都忍俊不禁,一股兒捧腹哄堂大笑起來。世顯還未懂得是怎麼樣的狀況,便伸手把眼罩脫去。蘇菲亞站了起來,手上拿著的是那種在性用品商店裡購買得到的假陽具。

「對不起啊, 我剛才只是把這個夾在雙腿間而已。」蘇菲亞嫣然地吻了世顯一下,然後便替他穿回上衣跟褲子。

「怎麼了,還不賴吧?」子正給世顯遞上了一瓶啤酒。

「完全地被擊倒了。」世顯接過啤酒,無奈地啞然失笑著。

「蘇菲亞,要留下來跟我們照幅相片和喝點啤酒嗎?」樂沛問。

「嗯哼。」蘇菲亞剛穿好連身裙,然後看一看手錶。「可是只能待上十分鐘而已啊。」

大夥兒坐到剛才玩牌局的桌子旁。浩宏給蘇菲亞點了一根香煙,也替自己點上了一根。他們三人卻興致勃勃地告訴她,這是世顯的婚前派對。

「那他們也待你不賴嘛。」蘇菲亞跟世顯說。

「就只有這次而已。」世顯道。

「不只這樣啊。」浩宏說。「我們明天還安排了你到觀光塔 bungee jump。」

「看來你們非要把我逼死不可。」世顯轉頭跟蘇菲亞。「而且在你來到之前,這夥所謂的朋友還不斷地勸說我不要結婚呢。」

Bungee jump 我也試過啊,那很好玩嘛。」蘇菲亞嫣然一笑。「你們相識了多久?」

「太久了。」樂沛插咀道。

「那他們勸告你不要結婚的話,也許有他們的道理啊。」

「連你也這樣想嗎?」世顯苦笑道。

「說笑罷了。」蘇菲亞舉起了酒瓶。「預祝新婚快樂。」

「新婚快樂。」子正、樂沛跟浩宏難得都在這一晚最後的時候,給予世顯最後的祝福。

「多謝。」世顯道,然後眾人都把啤酒一飲而盡。

世顯跟眾人一樣,都沒有忘記這個星期六。

浩宏跟愷韻就在這一天分手。

子正決定回到香港,一心找梓晴一起生活,並且替老爸打理生意。可是他在兩星期後才發現,梓晴於同一天離開了香港。

樂沛再次遇上了在那個年頭愛上的那個便利店女孩。

而世顯則沒有忘記,他跟蘇菲亞的那張照片,如何諷刺地在一年後挽回了他的婚姻。

分手的理由【終】 鋼琴‧紅酒

浩宏坐在餐廳裡看著尖沙咀的夜景, 而餐廳內的鋼琴聲是如此微弱地迴響著。

侍應剛為他添上了紅酒,轉眼間他又喝掉了。在他的記憶中好像有這樣的一幕情境出現過,但卻又毫不真實。不過那些年代舊遠的事情,就算發生過也好、沒有發生過也好,也都已經變得不真實了。又譬如在他記憶中的尖沙咀並不是如此模樣,但當他再去努力去想時,卻又不肯定其實記憶中的尖沙咀究竟有沒有出現過。

「還是死性不改嗎?」浩宏背後有一把微弱而平和的聲音道。

「難得出來見面,難道你仍是要這麼哆嗦嗎?」浩宏頭也不回便答道。「更何況醫生說紅酒對心臟和血管有益。」

「也罷了。如果我可以有任何一件事情能說服你的話, 紅酒反而倒是小事一樁了。」那人的聲音隨著步伐慢慢轉到浩宏前面,侍應便趕緊把椅子拉開給她坐下。

「愷韻、都這些年了,你還是那麼迷人。」

「少亂說話了。你也不怕別人聽到的話我倆會有多尷尬。」愷韻回頭看了待應一眼,又說。「可否給我一杯茉莉茶?謝謝。」

「雪瑩最近怎麼了?」

「才不要問我。你不會自己找她的嗎?」

「你也知道我工作事忙,你告訴我不也是一樣嗎?」

「宏, 這也不怪她那麼恨你。」愷韻仍是一貫柔弱的聲音。「你才得她這一個寶貝女,她結婚到現在你也從沒有去過英國探望她。為甚麼見到我又要忽然關心起她來?」

浩宏其實也記不起究竟何者為因、何者為果了。究竟是他沒有聯絡女兒才令到她憎恨自己,還是女兒憎恨他才令浩宏不敢聯絡她呢?

「我遲些去找她吧。」

「只希望你這次不要太遲。到秋天時你便要當上外公了。」

「真的嗎?」究竟浩宏心底裡是如何的歡喜,臉上完全看不出端倪。他只是乾咳了兩下,若無其事地道。「外孫還是外孫女?」

「是個外孫。」

「那很好嘛……嗯,很好。」浩宏沒有再多說甚麼。對這個外孫而言,浩宏這個外公只會是從相片中虛構出來的人物。

「怎樣了?我下個月會到倫敦去探望他們,你要一起來嗎?」愷韻問。

「不,下個月的會議有點兒緊湊。或者再下一個……」

「宏,我跟你相識三十多年了,」愷韻打斷了他的說話,但仍然語氣平靜地道。

「不要再跟我說這些藉口。年少時優柔寡斷也就隨你了,可現在你沒有同樣多的時間給你虛耗。要麼讓雪瑩憎恨你一世、要麼給她一個選擇去原諒你。」

浩宏優柔寡斷嗎? 不, 他知道自己只是不肯去下一個決定。任何決定都意味著責任、意味著後果。結果他只想選擇逃避,二十七歲也好、五十七歲也好。那是哲學家的煩惱、也是浩宏的煩惱──他凡事也想得太多了。眼看別人愚昧地胡亂抉擇,卻可以找到通往目的地的捷徑而不須承擔錯誤的選擇的後果,對浩宏的人生而言是悲劇性。可是對別人而言、尤其對花光了三十年青春的愷韻而言,那種所謂的悲劇性,說到底還是無異於優柔寡斷。

「讓我想想吧。」

「那麼,下星期四你還會到律師樓簽理離婚文件嗎?」愷韻已經很多年沒有再為感情而流淚。她對他的感情由濃到淡,繼而轉為痛苦,最後又變得麻木。她最後剩下的就只有這一份執著,一份渴望掌控自己的生命的執著。她可以選擇跟浩宏繼續糾纏下去;但她也可以選擇到英國跟女兒一起生活,直到身軀腐朽到塵土之中。

浩宏苦笑了一下,這些年來他已經不厭其煩地聽著同樣的這番要求。「我們分開了多少年?八年嗎?我也記不起了。我倆現在的年紀加起來都多過一個世紀了,還真的有那個需要嗎?」

「對,原本也沒有這個需要。只要我簽了文件的話,再過兩年也能生效了。可是我卻希望你也同意這是最好的決定。」

對於浩宏來說,這回答並不驚訝。有些人認為若果任何一段愛情是注定要失敗的話,擁有某種令人患得患失、無所適從的感情,總比甚麼都沒擁有過好。

對,到此時此刻浩宏還是堅定不移地深信著。

「這麼多年了,現在才後悔嗎?」浩宏又問。

「不,過去這些年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只是現在一切都變了。坦白說,我一直也感覺到幸福。可是我卻不能夠想到我死去時,身邊的丈夫是個要確定行程表才能抽空到靈堂的人。」

「也有道理。我自己也可能要確定行程表才能抽空死去吧。」

浩宏又望著窗外的夜景,是如何地陌生。但他也學會不再計較了。當生命將近尾聲落幕,過去又有多少事情、多少事物不是由陌生變成熟悉,然後又變得陌生的呢?

他甚至不肯定五年前是不是已經開始有這樣的想法,然後這想法又會在多少個五年之

後再次無聲地浮現出來,直到他斷氣的一天為止。

「你的心臟還好嗎?」愷韻問。

「還蠻不錯。」浩宏乾咳了兩聲,又喝了一口紅酒。「可要多得這紅酒。」

浩宏望著愷韻,又望望窗外。尖沙咀的夜景,原來從未在浩宏的記憶裡消失過。

這一刻,他又想起了愷韻的爺爺。

我和我的便利店【終】 痛

就在世顯跟穎思在中環的聖母無原罪主教座堂正式註冊成為夫婦的時候,樂沛帶著不安地預感來到葵涌分區警署。

他清楚記得剛才那通電話裡的每一個字,可是他卻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內容。他最先在報案室遇到的是一個軍裝警員。樂沛詢問過情況後,那警員便引領他到分署警員當值室內。

不確定的情緒不斷地牽動著樂沛。在遠處有一位婆婆不知道在訴說著甚麼,替她錄口供的警員吃力地聽著她的上海話。另一邊坐著一對染了金髮的年青男女,男的垂頭喪氣地坐著,而女的則一直低聲鳴咽。那邊的警員不斷地問他們問題,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著。樂沛仍舊穿著參加婚禮的禮服,呆呆地坐著房間的一旁,看起來跟周遭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大概八分鐘後,一個穿便服、胸膛掛著證件的老探員從正門進來。他手上還拿著一些公文袋和看似密封保鮮袋的東西。

他趨前跟樂沛握手。「嗨,我是葵涌分區警署警長楊偉業。」

「嗨,我是何樂沛。」樂沛一直都沒有表現出甚麼樣的表情。

「大概的情況我都跟你在電話裡講述了吧。」那個叫偉業的探員坐到桌子旁邊。

「嗯哼。」

「我們想你提供一些資料去幫助我們了解關於萬小姐的一些事情。」

「我不明白,為甚麼你們會認為我會知道些你們不知道的事情?」

「那只是程序上的需要。如果遇到一些你不方便回答的問題,你可以有權選擇不回答的。這次對話並不會成為正式的口供記錄。」

「可是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樂沛不斷叫自己按捺著情緒。「你為甚麼會致電給我?」

「其中一個原因,」探員轉換了一下坐姿。「是因為她的手提電話裡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你的──那是兩星期前在澳門的事。你有印象聽過她到澳門嗎?」

「我在澳門碰到她。」樂沛木無表情地說著。「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十年沒有碰面了。然而就算把那些時間都計算在內的話,我們也只維繫了十多晚的友誼的朋友。那晚再次遇到她的時候,我跟她交換了電話號碼。她用我的電話號碼打給我,好讓我的手提電話也有她的號碼。那是簡單得過份的偶遇而已。」

「為甚麼你會用晚間的時間來計算你跟她的友誼?」偉業露出了好奇但友善的神色。「你們白晝都不見面的嗎?」

「我不知道能否令你信服。」樂沛明白到他的暗示,心中的思緒更翻湧起伏。「她從前在便利店上班,而我會在晚上到便利店找她聊天。」

「嗯,明白了。」偉業收起了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知不知道她是否還有其他朋友或者親人?」

「她有一個台灣來的男性朋友,跟她一起到澳門玩樂。」樂沛想到那個男子、也想到若婷去世了的丈夫,然後又想到她的女兒。「她還有一個女兒。她還好嗎?」

「嗯哼,現在由社會福利署暫時代為看護。」探員說。「至於那個台灣朋友,我們還未能聯絡到他。」

「除了已過身的丈夫以外,她沒有其他親人嗎?」樂沛問。

「她有兩個哥哥,一個身在加拿大、一個身在內地。兩個都未能聯絡得到。」

偉業沒有再些說甚麼,只是顧著整理自己的筆記。那個說上海話的婆婆似乎已經離去了,房間裡除了警員以外便只剩下樂沛跟那對男女。

「你能否想到一些萬小姐會自殺的理由?」偉業以一副熟練而慣性地欠缺感情的老探員口吻問道。

然而這一條問題卻狠狠的刺到樂沛的心窩裡。他一直盤算著應該在何時致電給若婷才不顯得太過唐突,直到他接到葵涌分區警署的電話,告訴他昨晚晚間新聞裡提及在葵芳地鐵站墮軌失救的女子,正正就是萬若婷的時候,他才知道一切都已經變得太遲。

對, 他跟她的友誼也許就如白開水般平淡, 平淡得到這一刻他也沒有為若婷的死而流過眼淚。但這卻是樂沛頭一遭看見死亡,而又在這樣近的距離確確實實地發生著。這些年來,他連需要他到醫院探病的朋友都沒有,然而眼前的這個老探員卻告訴他,他才剛剛再次遇上的這個女人已經消失於世上。如果他沒有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再次遇上她的話,樂沛將永遠不會知道若婷的死訊。

不,如果沒有在那索然的年頭,那間悄寂無人的便利店裡,買下了那罐可笑的咖啡的話,樂沛根本就不會認識到若婷。他們的生命將不會交錯,若婷的死對樂沛而言只會是不作公映的電影、從未聽過的寓言故事、又或者是未完成的樂曲一般不在樂沛生命裡存在過的東西一樣。然而若婷的死,現在卻在樂沛的背上劃下了一道深深的悲傷。不,他沒有變得悲天憫人、憤世嫉俗或者勤奮上進,他往後的人生仍是像從前大家熟悉的樂沛般活著,仍是一個口沒遮攔、到處跟女人調情、一心當大反派的混蛋。

可是自此以後,他便把悲傷默默地摃到自己的肩上。

「長官, 每個人都有把自己的生命了結的原因吧。」樂沛略為調整一下自己的聲線。「而如果若婷比其他人的話,她的理由也許更具說服力吧。丈夫因病去世、獨個養活女兒、打理便利店的業務, 每個月還跟那台客上床, 那樣的人生未免太累了吧?」

「嗯哼。」偉業放下了筆桿,聽著樂沛的話。

「可是,她跟其他人有一點不同的地方。」樂沛說。「她從不抱怨這些遭遇。抱怨是設計給媚俗的人的一個謊言,讓他們以為發牢騷得夠多的話,世界便會變得更美好、生活上不稱心的事情便會無故消失。可是她卻永遠選擇去面對這些事情,因為她知道這些事情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然而自殺卻是選擇去逃避、選擇去用自己的生命去成全幻想中的媚俗世界。那種結束生命的方法對若婷的死而言是一種侮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坦白說,我並不了解。」偉業把筆記簿合上。「可是我大概得到了我想要的資料。可以再問你幾個問題嗎?」

「嗯哼。」樂沛也沒有再試圖去說服眼前的這個警官。

「你知道萬若婷小姐有甚麼理由要到葵芳嗎?」

「不、不知道。」

「你跟她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她有沒有提及一些特別令你注意到的事情?」

「不。她也沒有說些甚麼,都只是寒暄而已。」

「嗯哼,明白了……請先稍等一下。」說罷離開了坐位,進入了另一個房間裡。槳沛坐在葵涌分區警署裡面,回想著昨晚的新聞報導。那時候他根本沒有認真地在看,甚至沒有留意到事情發生的時間和地點。這一類事件大概每年都會上演三、四次,讓人變得麻木無情地去看待。可是昨晚在葵芳地下鐵站月台墮軌死亡的女子,就是樂沛在便利店所認識的若婷。樂沛感覺到,假若他十年前離開香港時有致電給她,又或者離開澳門後的那天給她一通電話, 甚至只是更加留心地看昨晚的新聞報導的話,也許事情會有不同的發展。

不,也許不。

也許若婷注定要在他生命中出現,然後又離去。

那一邊廂,偉業從另一個間房裡跟另外兩個穿著警察制服的長官,透過單面鏡看著樂沛。

「看吧,早說過他並不是會加害自己所喜愛的女人的那種人。」偉業說。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如何能夠擁有這種看透別人心底的能力。」其中一位看似比偉業年輕,但職級比他高的長官道。

「待你當上十七年警察的時候,你也會學懂這門技巧。」偉業翻看著自己的筆記簿。「而且他也沒有必要去說服我那女人並不是自殺。」

「嗯,也有道理。」那個較高級的長官轉向跟另一個警員道。「月台上閉路電視有沒有發現些甚麼?」

「不, 長官。因為角度的關係, 閉路電視並沒有事發時的片段。在同一個月台上等候列車的人而又聯絡到的只有六個, 他們都沒有特別留意到那女子事發前的情況。」

「唔。辛苦了。」高級長官道。「那我們還是不能推斷得到究竟是自殺抑或他殺的結論。」

「但外邊那個男人可以離去了吧。」偉業道。

「嗯哼。」

「可以把公文袋裡的東西給他看嗎?他大概會想知道裡面的內容吧。」

「給他一份影印本吧。」

「知道了。」偉業又想起了甚麼。「還有一件事情。」

「甚麼?」

「陳長官,我就是說他不會是疑犯。」偉業一面得意地說。「願賭服輸啊。」

那陳長官很不情願地把一張簇新的五百元紙幣從錢包裡拿出來,交到偉業手上。

「少說廢話了。趕快把他攆走、然後把案件了結吧。這些不過爾爾的案件,你再辦好二、三十樁可也不會有人賞識。」

「知道了,長官。」

說罷偉業又回到單面鏡的另一邊,看到樂沛仍舊坐著那裡。

「怎樣了?我可以離開了嗎?」樂沛問。

「程序上的工夫都大概完成了。」偉業坐下道。「可是我還有一些東西想給你看看。」

說罷偉業便把公文袋裡厚厚的一叠文件取出,然後遞給樂沛。

「我剛才說我們找上你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她手提電話上的聯絡記錄。」偉業道。「而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你是她的日記上所提及的最後一個名字。」

樂沛雙手執著日記的影印本,身體卻不期然地抖動起來。

「這是影印本,你可以把它帶走。」偉業再一次站起來離開座位。「如果你還有甚麼資料可以提供的話,請隨時致電給我。」

樂沛一邊咕嚕著些甚麼,一邊離開了警署。偉業沒有認真地在聽著;或許樂沛也沒有認真地在說著。對偉業而言,若婷的死只是一樁無關痛癢的墮軌斃命案;對樂沛而言,若婷的死只是生命中其中一個過客的消逝。也許除了她女兒之外,她的死對任何人來說都輕如鴻毛。地下鐵路的列車今天照常行駛,世界仍舊不斷地運轉。該工作的人們繼續工作、該爭拗的政客繼續爭拗、該做愛的戀人繼續做愛。

直至樂沛在警署外翻開若婷的日記,事情才發生了毫不起眼、但確確實實存在過的變化。日記上寫的東西甚至算不上是甚麼特別令人心弦動人的東西,但他只懂得站在警署門外不斷地翻著,直到最後一篇為止。

他一直用西裝上衣的袖子去擦著眼晴,可是淚水的氣味卻不斷刺鼻而來。

有些不讓你知道的事情想你知道【終】 關於夢

昨天晚上,我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可是大概夢都是奇怪的吧──從這個角看的話,那又顯得這個夢沒有甚麼意思了。要是跟我作過最怪異的夢相比的話,那昨晚的夢大概不能打進排行榜的頭五名吧。)

昨晚的夢裡,我遇到大概十多個人。夢裡的我們都在我小時候的中學裡上課,那也沒有甚麼趣味可言。可是那十多個人,全部都不是我現實生活中的中學同學。他們都是跟我有一面之緣的朋友,可是他們之間卻沒有甚麼關聯的。他們當中有我表姊的前男友、有在便利店內等著男友的女生、有我小時候在街口的那個報販、也有早些日子在澳門再次遇見的舊朋友。

那個在夢裡當老師的, 我依稀記得她是在電視台當新聞主播的。她喚了我的名字,然後問我從沙田到香港仔應該要乘搭哪一條巴士線。我當然不懂得了,她便吩咐我去尋找答案。接著我便離開了學校,隨便在馬路上挑了一輛巴士,卻竟然可以把我送到去沙田。在沙田,我又碰到了早就過身了的大伯、每天晨運完都會來便利店買報紙的老伯…… 總而言之,就是一大堆不相干的人們在我夢裡出現,然後幹著不相干的事情,直至銘兒的哭聲把我吵醒了為止。

小時候我除了發夢以外,還有夢遊。那是大概十一、二歲,每當發高燒的夜晚,便會在夢遊中做著各式各樣的古怪行為。有一晚我不斷地起床、走到浴室去,然後又回到睡床上。我媽問我在幹甚麼,也不知道我如何在睡夢中能夠回答她。然後她翌日告訴我,我說我要準備建造金字塔,當時正在搬運著一塊又一塊的石磚。

連我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可是,這些夢又代表著些甚麼呢?大多數的夢都有著強烈的暗示:有關於過去所犯過的錯誤、有關於對將來的憧憬;有所喜歡的人、有所恐懼的事;有蘊涵性愛的、有像莊周一像化身蝴蝶的、也有完全不能界定其意思的夢。自佛洛伊德起已經有無數心理學家或者釋夢者嘗試去分析和歸納這些夢。在最極端的例子裡,一些心理治療師甚至引發出所謂偽記憶症候群的都市病:他們用催眠或者藥物去幫助病人去尋找被壓抑的記憶,卻令他們把想像出來或者只在夢境裡發生過的事情,當成了現實生活中的記憶,繼而指控他們的父親或者上司一些從未真正發生過的性罪行。

我們真的有這麼軟弱嗎?歷史上我們不斷地把我們不能解釋和不能控制的事情加以合理化,每每到最後才發現那原來是多麼的荒謬。我們曾經不知道星體如何運行,所以我們用地心論去把一切合理化。我們不能控制死亡, 所以我們設計了亞當和夏娃,歸咎他們的過錯讓世世代代都繼承了那子烏虛有的原罪。彷彿我們把事情合理化後,我們的心境便能夠安寧下來。

對,那個奇怪的夢。我沒有為用它來解釋甚麼。但當我在夢裡遇到那個叫何樂沛的人的時候,心裡便不禁戚然起來。

我不知道《日落巴黎》裡的席琳有否在離別了那九年的時間裡夢到過謝西,也不知道戲外的茱莉蝶兒曾否夢到過伊森霍克。但當我在再次遇見樂沛、又再夢到他的時候,我發覺到身邊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也許每當深夜夢魘襲來之時,我們就只能這樣無力地把不安的情緒一直帶到清晨。

結果都失望【終】 妥協

「叮──噹……叮──噹……」大門的門鐘響起。

「世顯,快點到客廳應門吧。」穎思在廚房裡嚷著。

「我正在替家麒換尿布啊!」世顯則在主人房裡高聲回應著,害得孩子哭得更加厲害。「你那邊只要把爐火熄掉便行,我這裡的情況可是一發不可收拾啊。」

「叮──噹……叮──噹……」

穎思確定自己熄掉了爐火,轉身便往主人房裡去。

「幹嗎進來?」世顯問。「你去迎接客人不行麼?」

「你根本就不懂得換尿布。」穎思哄著孩子,他也就不哭了。「何況到來的那些還不都是你那些豬朋狗友?」

世顯鬥不過氣,便放下了那髒得要命的尿布,逕自走到客廳打開大門。

「世顯。」來到的果然是樂沛和子正,還有一個三歲不到的小女孩倚在樂沛的腳邊。「銘兒,認得黃叔叔嗎?叫黃叔叔吧。」

那個叫銘兒的小女孩躲到樂沛背後,卻伸出半個頭來仰望著這個叫黃叔叔的人。

「叔叔。」

「呵,銘兒很聽話嘛。」子正說。「可是我剛才在車子裡教懂了她叫我作嚴哥哥啊。」

「小孩子的便宜你也要討嗎?」世顯道。「先進來坐吧,我還要幫穎思替孩子換尿布。」

「你們該花些錢,讓女傭在星期天都留下來打點一切吧。」樂沛道,然後一手抱起銘兒,跟子正進內坐到沙發上。

世顯走到房間內,樂沛跟子正則逗弄著銘兒。她剛才跟子正在車子裡熟絡了,便也不怕他。子正似乎想起了甚麼,但又怕在銘兒面前提起。

「大夥兒這麼多年朋友,你想說甚麼我心裡有數了。」樂沛道。

「那麼……要是真的聯絡到她的舅舅的話,你要怎麼辦?」子正輕聲地道。

「跟他說明狀況,然後說服他讓銘兒到加拿大,跟他一家人一起生活吧。」樂沛伸出了手掌,銘兒站在樂沛面前好奇地望著,卻又不敢去碰它。

「就這樣好嗎?」子正問。「她現在都跟你生活了快一年了。」

「我就是希望她早點離開,免得她將來記起我這個人。」樂沛望著銘兒,銘兒則對世顯家內每一件東西都充滿好奇心地查看著。「我反覆不斷地問自己:像我這樣的混蛋,怎能夠在她身邊伴著她長大?我跟你不同。如果是你收養的女孩的話,大概會跟你一樣是個萬人迷吧。」

「你愛銘兒嗎?」

「當然了。可是要愛一個人,也許首先要懂得把那個人放下吧。」

「嗯哼,我想我明白。」子正在想著其他東西。

「對,這道理在我們四個之間,大概是我最遲才明瞭吧。不知道甚麼人說過,並不是每個故事去到最後都是王子跟公主愉快地生活的結局啊。」樂沛苦笑著說。他記得是誰跟他說這一番話,但卻不想提及她的名字。

「嗯哼。」子正道。「會後悔嗎?」

「我想大概會吧。」

世顯跟穎思終於把孩子哄到睡夢中。穎思回到廚房準備晚飯, 世顯則到客廳跟樂沛和子正寒暄。未幾,浩宏跟愷韻都來到了。剛滿一週月大的家麒雖然是今晚的主角,但既然好不容易才讓他睡著,誰也不希望再去弄醒他。

晚飯過後,銘兒已經累得呼呼的睡著。世顯四人一貫地一邊玩著牌局,一邊等待著深宵的足球賽事。家傭差不多會在這時候回來,所以穎思也不著急把碗碟洗好,只跟愷韻在飯廳談論著今季的新款時裝。

「女人之間的話題就只有時裝嗎?」浩宏瞄了她們一眼,然後輕聲跟傢伙們道。

「不, 她們還可以分享美容的心得和男人的缺點。」世顯手裡頭拿著的是一對J。

樂沛給子正派了一隻階磚7跟一隻紅心2。「男人們還不是只懂得談論股票、足球和女人的身材?」

「樂沛,你不是跟我們站在同一陣綫的嗎?」浩宏問。「為甚麼開始替她們說好話了?」

樂沛注視著自己手上的梅花K和階磚3。

「那不是甚麼陣綫或者甚麼意識形態。」桌面翻開的三張牌是梅花J、A跟紅心2,世顯又加了一趟注碼,然後道。「只是我們長大了,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吧。」

子正瞧了穎思跟韻愷一眼。「說起來,那件事情解決了沒有?」

「多得他的花言巧語,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世顯指著樂沛欽佩地說。

「但是?」浩宏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世顯。

「但是甚麼?」

樂沛又翻開了一張牌。是葵扇9。

「你剛才說事情『已經告一段落』而不是『已經解決』。」浩宏說。「潛台詞是事情尚有下文吧。」

樂沛打岔道。「那答案顯然是因為他仍未把『事情』解決吧。」

「老天爺份上,幸好你們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我的敵人。」最後一張翻開的牌是是葵扇7。世顯翻開了手上的一對J,贏了這局牌。「紫琦還是跟大學的時候一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面前,然後又毫無先兆下忽然回去了倫敦。也許在她下一趟回來之前,都不會出甚麼亂子吧。」

「拜託,下一趟我們也再幫不了你。」子正道。

「嗯哼。」世顯敷衍了事。「差不多到家麒吃奶的時候了。」

說罷世顯便走到房裡。樂沛怕家麒哭鬧起來的話或許會弄醒銘兒, 也進房裡幫忙。子正想起他們一夥還在自修室看著"Yes!"雜誌、竊笑著黃色笑話的年頭。那時候的小伙子們大概想不到這些年以後,竟然要各自為孩子的事情而操心。

子正跟浩宏交換了個眼色,浩宏便大概懂得他的意思。「愷韻,我來跟你用紙牌占卜好嗎?」

「怎麼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懂得占卜?」愷韻笑著走到浩宏身邊。他們在一年多前的那個星期六分手,只消不夠一個星期便又再次復合。

「讓你們兩小口子浪漫一番吧, 待一會兒球賽開始時我再回來。」子正欠身離開,走到在飯廳的穎思身旁。「嫂子,冰箱裡有啤酒嗎?」

「待我替你找吧。」子正跟在穎思的身後。

子正雖然在廚房裡跟穎思兩個人獨處,卻也不好意思一開口便要問他想知道的東西,惟有東拉西扯的亂說一通。「近來工作怎樣?」

「要我說實話嗎?」穎思把頭鑽到冰箱裡,然後拿出了一瓶青島啤酒給子正。「對,不要介意。就當我是朋友一般吧。」

「但問題就在於你並不是一般的朋友呢。」穎思說。「實情是,公司裡的老臣子都分成了兩派,這個你知道吧?」

「嗯哼,我大概知道。」

「其中一派暗地裡在中下層的員工間散播對你不利的傳聞,說只要你一開始接手你老爸的業務,便要推行甚麼要大整肅、大裁員之類的東西。」穎思道。「看來你不得不防範一下。」

「明白了,謝謝。」子正喝了一口啤酒。

「可是你想套取的不是公司的情報吧?」

「嗯哼。」子正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問道。「那麼……你知道她在哪兒嗎?」

「不,我不知道。而就算知道的話也不能告訴你。」穎思道。「很抱歉。在我心目中,好朋友的地位比起公司大老闆的地位,還是高出一點點。」

「我想我了解你的狀況。只是我是那一種事情發展到最後時,都需要一個完結的理由的人而已。」

「並不是發生甚麼事情都需要理由去解釋的。你應該要接受這個事實。」

「我一早便已經接受了。」子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有留下甚麼說話嗎?」

「嗯,那個。我差點忘記了。」穎思說。「兩個月前我跟她通電話,她在問有關嚴老先生的近況。他生病的傳聞我也只是道聽途說,所以便支吾以對岔開了話題。」

「就這樣嗎?」

「嗯,就是這樣。」

「我老爸只是腸胃不適,近來已經康復中了。」子正說。

「那是實情嗎?」

「有關係嗎?反正我說謊的話,她一定會知道。」說罷子正便離開了廚房。

如果子正找不著一個完結的理由的話,也許他這一世都不能把她忘記。但也許更加可能的是,他將會找到一個他更愛的人,然後逐漸逐漸地將這個曾經深愛過的女人淡忘。時間或許會沖淡這些記憶,可是這並不影響到「他跟她曾經相愛過」這個連上帝也不能從宇宙間摧毁的事實。

世顯走到廚房。「子正還好嗎?」

「還好吧。」穎思說。「家麒都吃飽了嗎?」

「嗯哼。」

他們沒有再說甚麼。穎思知道他還著緊孩子、還是深愛著她,這便已足夠了。有些人會稱之為妥協,有些人會稱之為默契,但她不懂當中的分別。她只知道如何才能讓一切事情安穩下來。

「唏。」當穎思剛要走出廚房時,世顯拉住了她。「我有說話要跟你說。」

「我洗澡過後才跟我說不行嗎?」穎思道。這原是世顯的對白。

「拜託,我現在就要跟你說。」世顯望一望外面。大夥兒都在坐客廳,看著晚間新聞報導。然後足球比賽便要開始了。

「嗯哼。」穎思說。

「我愛你。」世顯說,然後親了穎思的臉頰一下。

「就這樣嗎?」顈思寬了心。

「嗯,」世顯說。「沒有你的話,我可不能獨力照顧家麒,更不可能維繫到整個家庭啊。」

「不要口甜舌滑了,我可要沐浴跟睡覺。你跟大夥兒們好好觀賞足球比賽吧。」

穎思說罷又親了世顯的臉頰。

幸福的感覺,也由此時此地慢慢擴散。

餘情記【終】 開始結束

徐行跟碧文到了傍晚,便離開了老爸的大屋,回到碼頭旁巴桑特老公公、老婆婆的咖啡館裡去。老婆婆帶他們穿過咖啡館,來到館後的起居室中。起居室的牆上還有一個被煙熏黑了的壁爐,碧文很想看看它生火的時候是如何模樣。只是這季節尚未轉冷到需要燒柴生火的日子。

老婆婆預備好了濃郁的芝士火鍋、剛煮熟了的火雞肉、一些不同類型的麵包和兩瓶白葡萄酒後,便跟徐行、碧文和老頭子四人一起用膳。老婆婆熱情地招待著他們,老頭子則不斷給他們添酒, 然後又趁老婆婆不在意的時候, 偷偷地斟到自己的酒杯裡。

「你們明天便要回去嗎?為何不留在這裡多遊玩兩三天?」老婆婆問。

「我們完成了老爸的遺願後,便要一心一意回香港照顧老媽啦。」碧文說。

「過些時候叫你們的媽媽也過來逛一趟吧。」老頭子把麵包切成小塊,然後放進鍋裡。「她一定會喜歡這裡的。」

「可是因為某些緣故,她不大喜歡瑞士呢。」徐行望了碧文一眼,她便沒有再說下去。

「沒有人會不喜歡瑞士的──那只是早一點或者遲一點發現這裡可愛之處的分別。」老婆婆微笑著說。「就跟你們老爸一樣。發現了這裡以後,便不顧一切地把那屋子買下來。」

「可惜老爸已經離開了我們呢。」碧文說罷望向徐行,只見他一口氣把杯中的白杯喝掉。

「年輕人,那沒有所謂可惜不可惜的。」老伯伯又把酒裝滿徐行的酒杯。「從你們眼中看來,生就是生、死就是死。那當然會覺得可惜。可是死亡是生命中一個不可分割的部份、一個不能避而不見的話題。我們總在想著明天該如何生活,而不是明天該如何死亡時,我們自然對死亡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不確定性,以為就這樣可以克服死亡帶給我們的恐懼。告訴我、你有想過在吃完明天的早餐後、或者搭飛機回到香港途中死去嗎?」

碧文搖搖頭。徐行則出神地想著老伯的說話,彷彿說穿了心底的甚麼事情似的。

「嗯哼。可是我倆大概十多年前,已經準備好總有一天要離開對方了。將要死去的一方不會感到擔憂,留下的那個也不會感到惶恐。而你們的老爸對死亡的意會,大概也已經去到我們的那個層面。」老頭子喝了一口酒,又把話接下去。「前年他來到這裡時,央我跟他一起在黎明時看日出。我們凌晨四時多便坐在湖邊,等待著晨曦的曙光。他看到了以後,便說:『這裡的日出棒極了,只可惜年輕時沒有機會帶老爸來到這裡。可是他既然已經死了,也沒有甚麼可惜的地方。而我已經在此刻看到了這日出,我的兒子在我死後也不用覺得可惜。』說罷他便仰天而笑,就像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事能讓他操心一樣。」

「老頭子,你喝了太多酒了。」老婆婆說。

碧文跟徐行對望著交換眼色,似乎都明白到對方心裡面這一刻的想法。徐行知道他不能夠像老爸一樣放下心中的悲哀,但他卻沒有再讓那悲哀的感覺包圍著自己,而是讓它藏在心底裡慢慢自然的枯萎。如此一來,他的心境也驟然平靜起來。碧文也明白到徐行的心思,所以他們在這頓晚飯的時間,也再沒有提及老爸這話題。

晚飯過後,他們便捧著老婆婆從旅館借給他們的被舖,沿著湖畔大街回到老爸的屋子裡。忙碌了兩整天碧文,甫踏進大門後便恨不得跑到主人房,然後倒在那張軟綿綿的大床上。徐行拖著步伐跟著來到房間裡,把窗子都打開,看著漆黑的圖恩湖和泛著點點光影的史必茲鎮。

「不知道老媽現在怎麼樣呢。」徐行問。

「現在那邊是凌晨四時多啊。」碧文仍是懶洋洋的躺在床上。「她大概是在睡夢中吧。」

「你想她會惱我們嗎?」

「也沒有法子。」碧文說。「唯有明天一早致電回家報平安吧。」

兩人沒有再說甚麼,只是各自享受著這一刻的恬靜。

「你知道我在想著些甚麼嗎?」碧文在大概五分鐘後問道。

「大概跟我想著的是同樣的東西吧。」徐行還是望著窗外冷清的街道。「如果你決定了的話,我也沒有甚麼異議。」

碧文翻到床的另一邊,把老爸留下的那封信從床頭的几子上取過來。「我要拆開囉。沒有人反對嗎?」

「嗯哼。」徐行坐到床邊。

碧文輕輕打開了信封口,然後在內裡把一張不起眼的單行紙取拿出來。

「親愛的曉忻,」碧文順著老爸的字跡慢慢地唸起來。「我不知道如何才讓令你明白到我是如此深愛著你。

「如果夠幸運的話,大概在我執筆寫這一封信之後的第六年,你便會跟我一起坐在這間屋子裡的沙發上享受著半退休狀態下的寫意生活,而你也不會讀到這段文字;如果你正在獨自看著這封信的話,我懇請你不要為我流淚、也不要因此感到孤寂。在這個和平的國度裡、望著這寧靜的湖泊,人的心境也會清澈起來。如果看到這裡你還是思緒起伏不定的話,請你稍等一會兒。吸一口新鮮的空氣,然後重新再慢慢細讀一遍。」

碧文頓了一頓,然後接著唸下一個段落。「請讓我再說一遍:我愛你。我敢肯定在我在臨死前一刻,比我現在執筆這一刻更加更加更加愛你,我才能夠如此大膽地把若干年後才會被看到的這番話寫下來。這是超越其他所有感情的愛:就算把我對碧文和子正的愛、我對我老爸的愛、我對朋友的愛、甚至我對我從前所愛過的女人的愛通通加起來,都不及我對你的愛的百萬分之一。有些時候我也會感到害怕,害怕若果你比我先離開世上的話,我還有沒有勁頭繼續生活下去。

「然後我在這裡看到只屬於茵特拉根的日出。世上沒有另一個地方的日出能夠讓我如此豁然開朗,然後又無懼面對自己或者親人的死亡。我想你明天或者後天有機會的話,該去看看。我希望你能夠感受到相同的感覺,然後無畏地、欣然地繼續生活下去。無論再過多少個年頭,我還是同樣地愛著你。

「如果徐行跟碧文在你的身邊的話,請他們也好好照顧自己,不必為我的離去而操心或擔憂。告訴他們我會一直守護著他們。

「衷心希望你永遠讀不到這封信。深愛著你的,子正。」

碧文讀到最後一段時已經哽咽得接不過氣來。而徐行則一直把淚水忍著,那酸澀的味道不斷的刺激著喉嚨。他伸出手臂抱著碧文,卻沒想到她倏然把嘴唇湊到自己的嘴角上。

徐行沒有避開。直到那一吻在該要完結的時候,徐行輕輕的把碧文推開。

「怎麼了?」碧文忍著淚問。

「我跟你是姊弟的關係,是看多少趟日出也不能改變的事實。」徐行不忍地道。

「我要到隔壁的睡房睡覺去了。明天一早,我們便去把老爸的骨灰灑到圖恩湖吧。」

「可是,我一個人在這裡睡不著。」碧文道。「可以跟我睡在這裡嗎?」

「不……不行。」

「你知道我這一刻在想甚麼嗎?」碧文問。

「不曉得。但如果那想法會改變我們現在的關係的話,」徐行道。「但願我永遠

都不知道。」

「你先聽我說。」碧文低著頭說。「我想你伴著我在這裡,就只是度過這一晚。自此以後我再也不會喜歡你了,可以嗎?就是這麼一晚。」

徐行想起這個二百多年來沒有戰亂的國度, 想起老爸年少時對理想是如何的執著,也想起布侖斯湖旁掛著小響鈴的乳牛。

他沉默了良久後,終於吁了一口氣,然後又跟碧文深深地親了一吻。

「在這國度蘊釀的東西,也讓它留在這裡。就這樣好嗎?」

「嗯哼。」碧文道。

終曲

連子正都不知道,就在他站在圖恩湖前欣賞著黎明的那一天,梓晴跟丈夫正在琉森的羅伊斯河旁共度週末。那是自從子正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東京跟梓晴相擁而睡的那一晚後,兩人在時空裡最接近的一天。不,要不是梓晴選擇在世顯的婚前派對那一天離開香港的話,他跟她也許早已經碰上,這裡的結局也要改寫。可是現實裡的這一天、在兩人最接近的一天,他跟她仍相隔著兩小時的火車車程。

子正當然沒有遇到她。可是當他站在湖前時,他可以感覺到梓晴就在附近。就在日光投影在圖恩湖的那一刻,子正知道他以後也再沒有機會比現在更接近梓晴了。儘管那只是某種虛無飄渺的感覺,但他選擇相信。

他決定放棄再在瑞士尋找梓晴的芳蹤。

他回到屋子裡,把給曉忻的那封信寫了下來,臨走時交了給洛佩絲女士。

*     *     *

徐行跟碧文現在正坐在相同的地點, 等待著日出的來臨。在第一線曙光露出來時,碧文把老爸的骨灰撒落在圖恩湖。

人們也許會年華漸逝,但同一個太陽在這些年來卻從未間斷地升降。而愛情的基因亦不斷地遺傳到下一代,忠誠地執行著達爾文留下來的任務。

這個時候,銘兒大概會嘗到第一次失戀的滋味,而雪瑩則為了選擇晚飯的菜式而跟男朋友吵架;家麒則和朋友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交換著從他們的老爸的年代已經流傳著的黃色笑話。

碧文又親了徐行的臉頰一下。他沒有躲開。

在愛情世界裡,我們沒有資格去嘲弄人、甚至沒有資格被嘲弄。

因為我們都在幹著相同的事,犯著相同的錯誤。

一直也如是。

(全文完)

附錄

電影:

《劫後餘生》Alive. Dir. Frank Marshall. Perf. Ethan Hawke, Vincent Spano. Theater

viewing. Buena Vista Home Entertainment, 1993.

《情留半天》Before Sunrise. Dir. Richard Linklater. Perf. Ethan Hawke and Julie Delpy.

Castle Rock Entertainment, 1995.

《日落巴黎》Before Sunset. Dir. Richard Linklater. Perf. Ethan Hawke and Julie Delpy.

Warner Independent Pictures, 2004.

《春光乍洩》Blow Up. Dir. Michelangelo Antonioni. Perf. David Hemmings, Vanessa

Redgrave. Warner Home Video, 1966.

《玻璃之城》City of Glass. Dir. Mabel Cheung. Perf. Leon Lai, Qi Shu. Golden Harvest

Company, 1998.

《暴雨驕陽》Dead Poets Society. Dir. Peter Weir. Perf. Robin Williams, Robert Sean

Leonard, Ethan Hawke. Walt Disney Video, 1989.

《春光乍洩》Happy Together. Dir. Wong Kar-Wai. Perf. Leslie Cheung, Tony Leung,

Chang Chen. Kino Video, 1997.

《迷失東京》Lost in Translation. Dir. Sofia Coppola. Perf. Bill Murray and Scarlett

Johansson. Universal Studios, 2003.

《獨行殺手》Le Samouraï. Dir. Jean-Pierre Melville. Perf. Alain Delon. Compagnie

Industrielle et Commerciale Cinématographique, 1967.

《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 Dir. Jonathan Demme. Perf. Jodie Foster,

Anthony Hopkins. Theater viewing. Image Entertainment, 1991.

音樂:

"A Little Less Conversation" Performaned by Elvis Presley. Written by Mac Davis and Billy

Strange. Remixed by Junkie XL. Produced by JXL/Ad Bradley. 2002.

"Air"3rd Orchestral Suite, BWV 1068. Written by J. S. Bach. Circa 1725 - 1739.

"Don't Cha" Performed by Pussycat Dolls. Written by Thomas Callaway, Anthony Ray,

Trevor Smith. Produced by Cee-Lo. 2005.

" First of May" Performed by Bee Gees. Written by Bee Gees. Produced by Robert

Stigwood. 1969.

"Forever in Love" Performed by Kenny G. Written by Kenny G. Produced by Kenny G.

1993.

"Happy Together" Performed by The Turtles. Written by Garry Bonner, Alan Gordon.

Produced by White Whale Records. 1967.

"Je m'appelle Hélène" Performed by Hélène Rollès. Written by Hélène Rollès. Produced

by AB Hits. 1993.

"Kirara (Piano Version)" Performed by S.E.N.S. Written by S.E.N.S. Produced by Funhouse. 1998.

"On Your Own" Performed by Blur. Written by Blur. Produced by Stephen Street. 1997.

"Song 2"Performaned by Blur. Written by Blur. Produced by Stephen Street. 1997.

"Tears in Heaven" Performed by Eric Clapton. Written by Eric Clapton and Will Jennings.

Produced by Russ Titelman. 1992.

"That's Why (You Go Away) " Performed by Michael Learns To Rock. Written by Jascha

Richter. Produced by EMI. 1995.

"This Boy" Performed by The Beatles. Written by John Lennon and Paul McCartney.

Produced by George Martin. 1963.

"Twist and Shout" Performed by The Beatles. Written by Phil Medley and Bert Russell.

Produced by George Martin. 1962.

《似水流年》梅艷芳主唱。喜多郎作曲,鄭國江作詞。華星唱片發行。1984

《春光乍洩》黃耀明主唱。黃耀明、蔡德才作曲, 林夕作詞。正東唱片發行。

1995

書籍與文學作品:

"Cosmopolitan"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Publishers. Since 1984.

"Marie Claire" South China Media Limited. Since 2001.

"Lonely Planet Hong Kong Encounter" Fallon, Steve. Lonely Planet Hong Kong Encounter.

Lonely Planet, 2007.

"Ogilvy on Advertising" Ogilvy, David. Ogilvy on Advertising. New York: Vintage, 1985.

"Yes! "Yes Communication Limited. Since 1990.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Kundera, Milan.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New York:

Harper & Row, 1984.

《自私的基因》Dawkins, Richard. The Selfish Gene.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我為什麼不是基督徒》Russell, Bertrand. Bertrand Russell: Why I am Not a Christian.

New York, New York: Simon And Shuster, 1965.

《定風波》蘇軾。約一零九零年。

《哲學概論》唐君毅。一九六一年。香港:孟氏教育基金會。

《聖經》和合本。一九一九年。

《聖經》思高釋本。一九六八年。